崔判官的後院土質鬆軟,鐵鍬鏟下去發出"噗嗤"的悶響,像是戳破了什麼腐爛的內臟。陳硯秋的虎口震得發麻,鍬尖突然撞上硬物——不是石頭,是塊灰白的顱骨,天靈蓋上釘著枚活字"黜"。
"景佑四年秋闈的黜落者。"趙明燭的琉璃鏡片映出顱骨縫裡的黑漬,"是鬆煙墨混著血,滲進了骨縫。"
月光被雲層吞沒。墨娘子點燃浸過鴿子血的麻繩,幽藍的火光中,七具骸骨逐漸顯露。最年輕的那具蜷縮成胎兒狀,指骨死死扣著塊銅牌,上刻"杜荀鶴,江南西道洪州"。陳硯秋掰開指節時,腐骨發出"哢吧"脆響,銅牌背麵顯出被刻意磨平的痕跡——用鴿子血塗抹後,浮現出五個針尖大的小孔,排列成北鬥狀。
"七十三具骸骨,隻掘出七具......"墨娘子的銅錢串在屍骨上方擺動,"餘下的六十六具,當年就被製成了活字。"
陳硯秋肋間的傷疤突然發癢。他扯開衣襟,發現疤痕周圍的皮膚浮現出淡藍色脈絡,正與杜荀鶴骸骨上的墨痕走向一致。趙明燭的異色瞳驟然收縮——左眼看見骨縫裡的墨線,右眼卻映出陳硯秋血脈裡流動的文字,正是《鎖院賦》的第七韻。
"骨頭上有字。"
墨娘子用銀簪挑開杜荀鶴的肋骨。腐朽的骨麵上刻滿細如蚊足的小楷,記錄著景佑四年鎖院三日的見聞:"八月廿五夜,溫如玨攜青囊至,儘收七十三卷。韓相命題碑,以黜落者骨灰入墨。"
最駭人的是脊椎骨。每節骨突上都刻著當屆科舉真題,而骨髓腔裡塞著卷發黃的紙,展開是當年的標準破題範文——字跡正在緩慢變化,漸漸變成陳硯秋會試時的筆跡。
"活人碑的材料......"趙明燭的鏡片裂開蛛網狀紋路,"他們在用新黜落者的文思,喂養這些死去的骸骨。"
陳硯秋突然扒開其餘六具骸骨的胸腔。每具胸骨內側都刻著不同的科考年份,從天禧四年到景佑三年,恰好七屆。而第七根肋骨全部缺失——斷口處留著清晰的鋸痕。
"秋字號舍的梁......"墨娘子從袖中抖出半截麻繩,"是用這些肋骨編成的。"
土坑深處傳來"咚咚"的悶響。陳硯秋的鏟子碰到個錫盒,盒蓋上刻著禦史台的獬豸紋。打開後,裡麵整齊碼著十二枚青銅號牌,每枚都標著科考年份。最新的"慶曆四年"牌子上沾著新鮮血漬,用琉璃鏡片細看,血珠排列成"陳氏雙生"四字。
"崔判官藏的罪證。"趙明燭用銀針挑起號牌,牌背麵刻著曆任知貢舉的姓氏,"看這裡——景佑四年的牌子背後,本該刻"韓"字的地方,被人改成了"溫"。"
墨娘子突然將銅錢串按在屍骨上。錢幣發出詭異的嗡鳴,杜荀鶴的頭骨突然"哢哢"轉動,下頜骨開合間吐出一團絲帛——是半幅《鎖院賦》,字跡與貢院牆上的一模一樣,但末尾多出段血書:
"溫如玨私留題引,藏於教坊司女腹。韓公令造活人碑,碑成日,北齋墨童泣血書題。"
陳硯秋的翡翠扳指碎片突然發燙。玉屑在錫盒裡跳動,拚出"北齋"二字。他抓起慶曆四年的青銅牌,牌麵血漬突然流動,顯出新的人名:"陳沅,天聖二年進士女,沒入教坊司北廊。"
"你母親......"墨娘子的銅錢串纏上青銅牌,"是帶著科考題引被送進教坊司的。"
後院的老槐樹突然無風自動。樹皮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刻痕,是曆代黜落者的姓氏,最新一道刻痕還滲著樹液——分明是"陳硯秋"三字。
趙明燭的異色瞳映出樹根下的異樣。七人合力掘開浮土,露出個陶甕,甕口封著人皮,上麵刺著完整的《天聖九年進士錄》。被朱筆圈出的名字下方,都釘著片指甲——陳嶠的名字上釘著三片,排列成"品"字形。
"你父親的進士資格......"墨娘子用銀簪挑起指甲,"是被溫如玨親手黜落的。"
陶甕突然自行破裂。湧出的不是骨灰,而是無數活字,每個字釘都是人牙雕刻而成。活字在空中組成《鎖院賦》,又突然崩散,落地拚出韓琦的密令:
"景佑四年黜落者,骨作活字,魂為碑材。後世有犯諱者,依例處置。"
陳硯秋肋間的傷疤迸裂。血滴在活字上,"哢噠"聲中,那些牙齒開始自行咀嚼,將血珠吞咽入"牙根"的孔隙。轉眼間,所有活字表麵都覆上血色薄膜,緩緩浮現出慶曆四年殿試的七道策問題。
"他們在更新題庫......"趙明燭的鏡片映出活字內部——每顆牙齒的髓腔裡都蜷縮著透明人影,正機械地謄抄文章,"用黜落者的魂靈。"
墨娘子突然甩出銅錢擊碎活字。齒片飛濺中,七枚沾血的牙齒釘在槐樹上,排列成北鬥狀。樹皮頓時皸裂,流出黑紅色的樹脂,漸漸凝成個少女輪廓——右手缺了無名指。
"題引娘子在嶺南......"樹脂人形突然開口,聲音像千百個黜落者齊誦,"但她的無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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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青銅麵具反射的月光刺破夜幕,範鎮嘶啞的嗓音在巷口回蕩:
"奉韓相公鈞旨——收慶曆四年黜落者陳硯秋之骨——入活字庫!"
陳硯秋抓起杜荀鶴的骸骨。腐骨在手中碎成粉末,唯獨那根刻滿字的脊椎保持完整——它突然自動拆解,骨節如算珠般滾動,在地上拚出嶺南地圖。崖州位置上,赫然立著塊人皮碑,碑文正是《黜落簿》的最新內容:
"慶曆四年榜眼陳硯秋,犯雙生諱,著黜落,永錮鬼貢院丙字號。"
墨娘子將銅錢串甩向人皮碑幻象。錢幣穿透虛影的刹那,槐樹根部的泥土突然塌陷,露出個深不見底的豎井——井壁鑲滿顱骨,每個眼窩中都跳動著青綠色的磷火。
"崔判官留的活路......"她拽著陳硯秋跳入豎井,"直通汴河暗渠!"
下墜過程中,陳硯秋看見井壁上浮現出三百六十個銅錢大小的孔洞。每個孔裡都伸出隻蒼白的手,掌心刻著當屆科舉的黜落者人數。當掠過"景佑四年"的孔洞時,那隻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襟,往掌心塞了塊黏濕的物體——是半截無名指指骨,斷麵與他的疤痕嚴絲合縫。
井底傳來水聲。在墜入暗河的刹那,陳硯秋聽見三百個聲音在顱骨井裡齊誦:
"骨肉為引,死局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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