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春闈向來與彆處不同。
慶曆七年三月初六,天色未明,廣州貢院外已排起長隊。士子們裹著葛布單衣,脖頸間掛著防瘴氣的藥囊,麵色青白,眼底卻燒著股異樣的光。陳硯秋蹲在貢院西牆下的榕樹根旁,指腹摩挲著剛從泥裡挖出的蠟丸——半個時辰前,他親眼看見巡綽官將一包這樣的丸藥分發給排頭的十幾名考生。
蠟丸表麵凹凸不平,借著晨光細看,竟是用茶馬司的押印烙出的紋路。指節稍一用力,蠟殼裂開縫隙,辛辣混著甜腥的氣味竄入鼻腔。陳硯秋立即用袖口掩住口鼻,卻仍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動,眼前貢院的灰牆突然扭曲成波浪狀。
"陳兄莫聞!"
陸鴻漸從背後一把拍落蠟丸。這茶商之子今日扮作挑水夫,腰間竹筒裡晃蕩著剛取的漓江水。他踢開滾落的蠟丸,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今早碼頭卸貨的占城商船夾層裡搜出來的,和這味道一模一樣。"
油紙裡躺著幾粒黑褐色果實,表皮皸裂如龜甲。陳硯秋用銀簪挑起一枚,簪尖立刻蒙上層黏膩的汁液。
"迦拘勒。"許慎柔的聲音從樹後傳來。這女醫官戴著浸過醋的紗罩,指尖捏著片薄如蟬翼的曼陀羅葉,"《開寶本草》裡記過,大食人稱作"興奮之果",嶺南土人叫它"癲子藥"。混上曼陀羅汁,便是能叫人見鬼通神的毒物。"
貢院大門突然洞開。
三百名士子魚貫而入,最前列的十幾人步履飄忽,官服下擺沾著相同的紅褐色泥印——陳硯秋瞳孔微縮,那是賀蘭山北麓堿土特有的色澤。昨夜墨娘子遞來的密報浮現在腦海:西夏"鷹房"上月派使者潛入廣南,隨身攜帶的皮囊裡裝著十二包堿土研磨的粉末。
"要出事。"陸鴻漸突然抓住陳硯秋的手腕。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東廊號舍前站著個穿綠袍的巡考,正將某種灰粉撒入考生們的硯台。那粉末遇水即溶,墨池裡騰起淡藍色煙霧。陳硯秋袖中的銅雀硯殘片突然發燙,燙得他幾乎握不住——前日在鬼貢院地下密室,他們就是從同樣的藍霧裡挖出了七具裹蠟屍骸。
第一通鼓響時,異變陡生。
東列第三間號舍傳來撕紙聲,接著是癲狂的大笑。一個蓬頭垢麵的考生衝出隔間,手裡攥著被血染紅的試卷,邊跑邊用西夏語背誦《春秋》僖公二十二年的傳文。更駭人的是他的眼睛——虹膜完全變成了冰藍色,與趙明燭發病時一模一樣。
"攔住他!"
巡綽官的吼聲淹沒在接二連三的尖叫中。西列第五間號舍又衝出個手舞足蹈的士子,這人竟用毛筆蘸著自己的血,在臉上畫起星圖。陳硯秋看得分明,他畫的正是銅雀硯底刻的紫微垣星象,隻是文曲星的位置被特意點成了朱砂色。
許慎柔突然拽著兩人退到榕樹後。她指向貢院正堂的屋簷——那裡不知何時懸起了七盞冰片燈籠,藍光照耀下,發狂的考生們後頸都浮現出銀針狀的陰影。
"三百六十五針......"陳硯秋喃喃道。懷中的銅雀硯殘片劇烈震動,燙得他胸前皮肉滋滋作響。昨夜在漓江畔,林氏的遺體融化前最後吐出的就是這數字。
第二通鼓響,混亂達到頂峰。
三十多名考生同時衝出號舍,有人撕扯官服露出胸膛上刻的星圖,有人跪地磕頭稱自己見到了景佑三年的主考官。最駭人的是個川蜀口音的士子,他竟用硯台砸碎了自己鼻梁,鮮血噴濺在考卷上,形成個清晰的"黜"字。
"堿草灰。"許慎柔突然蹲身,從地上刮起一撮粉末,"混了曼陀羅籽和迦拘勒汁,點燃就是致幻的煙......"
她的話被一陣奇特的機括聲打斷。貢院正堂的匾額突然裂開,露出裡麵精銅打造的星盤。盤麵三百六十五個凹槽中,已有三百五十八個嵌入了銀針。陳硯秋渾身血液凝固——那些針尾的翡翠刻著年號,最近一根赫然標著"慶曆六年"!
"還差七針。"陸鴻漸聲音發顫,"你娘說的三百六十五......"
第三通鼓響得詭異。本該是開考的訊號,鼓麵卻滲出黑水,將擊鼓人的雙手腐蝕得白骨森森。陳硯秋終於看清,那根本不是鼓,而是蒙著牛皮的銅雀硯仿品!
發狂的考生們突然齊刷刷轉向正堂。他們機械地邁步,口中念著相同的句子:"鼻若懸膽,當黜......"
冰片燈籠同時炸裂。
藍火雨中,陳硯秋瞥見巡綽官撕下麵皮——底下竟是墨娘子遍布傷疤的臉。她嘴唇翕動,傳遞著無法聽清的密語。懷中的銅雀硯殘片突然自行飛出,在空中與另外六塊碎片拚合,組成半麵完整的硯台。
硯台墜地的刹那,貢院地下傳來悶響。陳硯秋撲向震動最劇烈的位置,徒手挖開青磚,露出下麵埋著的鎏金匣子。匣中七根未完工的銀針正在瘋狂震顫,針尖滲出冰藍色液體,在地麵蝕刻出北鬥七星的圖案。
"星位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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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啞的嗓音在背後響起。陳硯秋回頭,看見個戴青銅麵具的佝僂身影——正是礦洞裡那個自稱借了林氏皮囊的老婦。她伸出潰爛的左手,腕部獵鷹刺青的眼睛部位釘著根銀針,針尾翡翠刻著"景佑三年"。
"韓琦要的三百六十五針,最後七針在這裡。"
老婦的指甲突然暴長,抓向陳硯秋的咽喉。銅雀硯殘片自行飛起格擋,卻被她一口咬住。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中,硯台夾層迸出張魚鱗箋,箋上血字在陽光下清晰可辨:
"大中祥符八年,真宗夜觀天象,見文曲星墜於西夏。遂命造銀針三百六十五,刺天下鼻若懸膽者,可正星位。"
箋紙背麵是幅星圖,文曲星位置標著"李元昊"三字。
貢院突然陷入死寂。
所有發狂的考生齊刷刷倒地,後頸銀針化作青煙消散。陳硯秋攥著七根銀針起身時,發現墨娘子已不知去向,隻剩地上一灘混著冰藍絲線的血水。許慎柔蹲在血水旁,用銀簪挑起一根絲線——線頭上拴著米粒大的翡翠,刻著"慶曆七年"的字樣。
陸鴻漸突然指向天空。
正午的太陽竟泛出冰藍色光暈,光暈中隱約可見三百六十五個銀針排列的星圖。最明亮的七處空缺,正對應著陳硯秋手中的銀針。
"七月七,銅雀現......"
老婦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陳硯秋低頭看手中的銀針,發現針身上不知何時浮現出細如發絲的銘文:
"凡改文曲星位者,當以骨相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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