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遠穿越後的首次記者會,被質疑“文化騙子”。
他脫口而出“豎子敢爾”,想起慶朝言官彈劾恩師時的嘴臉。
竹簡展開收支明細,月俸八千,宣紙三百,資助老人兩百。
財經記者驚呼:“低於北京平均工資!”
鏡頭捕捉到“賣藝所得直播打賞)”時,他淡然一笑:“古今賣藝,皆為一飯。”
“豎子敢爾”的視頻卻火爆全網,配文“古風懟黑粉”。
十萬粉絲湧來,經紀人狂喜:“黑紅也是紅!”
蘇明遠望著滿屏打賞特效,隻覺比殿試放榜時更荒誕。
蘇明遠被那驟然爆裂的白光刺得眼瞼急顫,本能地側過臉去。這現代宮殿——所謂“新聞發布廳”——穹頂高闊,燈陣森嚴,強光自四麵八方無情傾瀉,比慶朝殿試時禦座兩側的宮燈陣列更為霸道、更為酷烈,將他牢牢釘在眾目睽睽之下。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混雜的氣息:昂貴香水的甜膩,電子設備散逸的微焦,還有人群聚集所特有的、帶著壓力的濁熱。他端坐於長桌之後,掌心在光滑的桌麵下悄然緊握,指尖冰涼,試圖汲取一絲早已湮滅於時空彼端的、翰林院值房青磚的沉實涼意。周遭的喧囂、快門密集的哢嗒聲、記者低沉的交談嗡鳴,彙成一股無形的潮水,不斷衝擊著他緊繃的神經。他像一艘誤闖入陌生凶險海域的孤舟,每一道投來的目光都帶著審視的浪頭。
前排猛地站起一人。那人頂著一頭刻意挑染的紫發,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他胸前掛著的藍色塑膠牌晃蕩著,上麵印著幾個花哨的字體——“星聞速遞”。青年嘴角噙著一絲刻意為之的銳利,聲音通過麵前黑黢黢的擴音器物他暗自稱之為“聚聲銅管”)被驟然放大,尖銳地撕開了廳堂裡沉悶的浮熱:“蘇先生!”他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逼問,“坊間流傳一種說法,質疑您這位‘穿越而來的慶朝狀元’,不過是個精心包裝的‘文化騙子’,靠著販賣古代人設圈錢牟利。對此,您作何解釋?”
“文化騙子”……“圈錢牟利”……
這幾個字眼如同淬了毒汁的短匕,狠狠紮進蘇明遠的心窩。一股滾燙的怒意瞬間從丹田直衝頂門,燒得他眼前景物都微微扭曲。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那張年輕卻寫滿挑釁的臉孔。那晃動的藍色工牌,那微微上揚的、帶著算計的嘴角,竟詭異地與記憶深處某個陰鷙的形象重疊起來——
慶隆十二年,恩師李閣老被構陷貪墨。金鑾殿上,那個姓杜的言官,也是這般,穿著嶄新的青袍,胸口繡著獬豸補子,昂然而立,唾沫橫飛。獬豸本該辨曲直,那日卻成了噬人的凶獸。杜禦史的聲音尖利如錐,一句句“蒙蔽聖聰”、“巧取豪奪”、“斯文敗類”,裹挾著惡毒的揣測,像淬毒的冰雹砸在恩師花白的頭顱上。恩師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腰板挺得筆直,隻是微微闔著眼,唯有下頜繃緊的線條泄露著無聲的悲憤與蒼涼。殿內燭火搖曳,映著皇帝高踞禦座之上模糊不清的側影,也映著那些或冷漠、或幸災樂禍的朝臣麵孔。最終,恩師被奪職還鄉,鬱鬱而終。
一股混雜著舊日錐心之痛與當下被汙蔑的狂怒,瞬間衝垮了蘇明遠穿越以來努力維持的鎮定。血液轟鳴著湧向頭顱,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猛地一拍桌麵,身體前傾,那聲壓抑了數百年的怒斥,裹挾著古漢語特有的金石之音,破喉而出:
“豎子敢爾!”
四字如驚雷炸響,餘音在過分安靜下來的發布廳裡嗡嗡回蕩。
話一出口,蘇明遠自己先是一僵。那點因怒意而聚起的氣勢瞬間凝固,隨即如冰消雪融。壞了!他心中警鈴大作。此“豎子”非彼“豎子”!在慶朝,這是對無德無行、搬弄是非小人的痛斥,帶著士大夫階層的清高與憤怒。可在這光怪陸離的現世,聽入這些現代人耳中,恐怕隻剩下赤裸裸的、街頭混混般的辱罵——“你算什麼東西!”、“小子找死!”——粗鄙不堪,毫無體統。
台下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成了粘稠的膠質。數百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驚愕、茫然、困惑,更多的是看一場荒誕鬨劇的興味。前排那個紫發記者,臉上的挑釁僵住了,隨即轉為被當眾辱罵的錯愕與羞惱,漲得通紅。鎂光燈的閃爍頻率驟然加快,哢擦哢擦的聲音密集得如同驟雨打芭蕉,無情地捕捉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失措。
蘇明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黏膩地貼住了襯衫。完了。苦心維持的疏離形象,怕是要毀於這脫口而出的一句古語。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仿佛被剝光了置於鬨市。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旋渦中心,蘇明遠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他不能就此倒下。恩師當年無言承受的屈辱,今日,他必須自證清白!左手悄然滑入那寬大的、刻意仿古的袍袖深處。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堅硬、帶著歲月質感的物體。那微涼的觸感,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讓他混亂的心神瞬間尋回一絲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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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霍然抬手!
一卷古樸的竹簡,被他從袖中鄭重地抽出,暴露在無數道驚疑不定的目光和閃爍的鏡頭之下。竹片微黃,邊緣圓潤,顯然有些年頭,用靛青絲繩仔細編綴。燈光下,竹片表麵反射著溫潤內斂的光澤。
“此乃在下《自辯書》。”蘇明遠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竟壓過了滿場的竊竊私語和快門聲。他微微昂首,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不再看那個紫發記者,而是投向更遠處,仿佛在對著一個看不見的公道訴說,“亦是這三月以來,於此‘貴境’謀生之賬冊實錄。諸君若疑,請自觀之。”
他手指靈活地解開絲繩,手腕沉穩地一抖。竹簡在光滑的桌麵上發出輕微的“嘩啦”聲,應聲鋪展開來。一片片竹簡緊密排列,上麵是用極細的狼毫小楷,一筆一劃,工整嚴謹地書寫著的字跡。墨色深沉,力透竹背。
前排的記者們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後排的也踮起腳尖。無數鏡頭瞬間推近,發出細微的機械調整聲,貪婪地對準了那些豎排的、繁複的、對現代人而言如同密碼般的文字。
蘇明遠伸出食指,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點向竹簡頂端一行字跡:“此為首項,月俸。”他的指尖在“八千”二字上輕輕一頓,隨即移開,解釋道,“即吾與此間‘經紀人’所立契約之底薪。”聲音裡聽不出絲毫波瀾。
指尖下移,落在另一行:“此乃‘購宣紙’。費銀三百。”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日常瑣事,“此間紙張雖多,然紋理粗疏,墨走其上,浮滑難以著力。唯有此‘宣紙’,稍具故國遺風,聊可習字靜心。”
台下已有記者忍不住掏出手機,飛快地按著計算器,臉上表情變幻不定。
蘇明遠的手指繼續沉穩地滑過竹片,點向下一項:“此係‘資助胡同老人’之資,計二百。”他頓了頓,目光似乎飄遠了一瞬,想起那個在破舊胡同口,蜷縮在舊藤椅上曬太陽、缺了門牙的老嫗,渾濁的眼睛裡有著和慶朝鄉下孤老同樣的茫然。“老無所依,鰥寡孤獨,古之聖王尚恤之,今世何忍?”他聲音低了一分,帶著不易察覺的喟歎。
“算出來了!”台下靠左側,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梳著一絲不苟發髻的中年女記者猛地抬頭,聲音因為驚詫而拔高,穿透了現場的嗡嗡議論,“月入八千,扣除他列出的這些固定支出:宣紙三百,資助老人二百,還有後麵這個…‘購《說文解字》一百五’,‘購墨錠八十’…天哪!”她扶了扶眼鏡,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再扣除他租住的那個小公寓的房租三千五,他…他這三個月平均下來,每月可支配的淨收入,竟然…竟然低於北京市公布的平均工資線!”
“嘩——!”
如同冷水潑入滾油,整個發布廳瞬間炸開了鍋!驚詫的低呼、難以置信的議論、還有更多人低頭瘋狂按手機計算器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閃光燈再次瘋狂地閃爍起來,這一次,焦點不再是蘇明遠的臉,而是那卷鋪開的、沉默卻驚雷般炸響的竹簡。那個紫發記者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台懸臂攝像機敏銳地捕捉到了竹簡靠近末端的一行稍顯不同的字跡。鏡頭猛地推上一個大特寫,將那行字清晰地投射到蘇明遠身後巨大的電子屏幕上:
賣藝所得直播打賞):一千二百
那幾個字在巨幕上被無限放大,每一個筆畫都清晰可見。現場所有的目光,瞬間被這行奇特的備注牢牢吸住。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好奇、玩味、甚至一絲嘲諷,在空氣中無聲流淌。有人嘴角已經掛起了看戲的笑意。
蘇明遠的目光也落在那行字上。他抬起頭,迎著無數道複雜的視線,嘴角竟緩緩向上牽起一個弧度。那笑容裡沒有得意,沒有辯解,隻有一種洞悉世情的澄澈與淡淡的蒼涼。
“諸位,”他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再次壓下了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吾觀此‘賣藝所得’,忽有所感。古時,天橋之下,市井之中,亦有吹拉彈唱、弄槍舞棒者,袒胸露腹,博路人一笑,換幾枚銅錢,以求一飯之飽。”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這富麗堂皇的發布廳,看到了更廣闊也更粗糲的人間世相,“今時,街頭巷尾,網絡之上,亦有手持‘鐵盒傳音器’手機),或歌或舞,或言或默,求四方看客‘點讚’、‘打賞’者,亦為生計奔波。”他環視全場,聲音平和卻帶著千鈞之力,“名目或有翻新,平台或有更迭,然此中辛酸,古今何異?所求者,不過‘生存’二字。何來高低貴賤之分?何謂‘圈錢’之汙名?”
他的話音落下,偌大的發布廳裡竟陷入一片短暫的、奇異的寂靜。隻有空調係統低沉的嗡鳴在背景中持續。那些原本帶著嘲弄和審視的目光,不知不覺間,似乎摻入了一絲彆樣的東西——震動、思索,或僅僅是麵對這直白生存邏輯時的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