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區寸土寸金的核心地帶,一座通體覆蓋著深藍色玻璃幕牆的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冷硬地切割著天際線。陽光被過濾成毫無溫度的慘白,投射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蘇明遠跟著林婉兒走進電梯,金屬轎廂無聲而迅疾地上升,輕微的失重感讓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個用舊藍布仔細包裹的狹長包裹。那裡麵裹著的,是他在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裡,與過去那個“蘇明遠”之間,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具象的聯結。
電梯門滑開,一股混合著消毒水、昂貴皮革和打印紙油墨的冷冽空氣撲麵而來。恒溫的中央空調無聲運轉,將空間維持在一種令人皮膚發緊的涼意裡。寬闊的走廊寂靜無聲,厚實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隻有遠處某個房間裡隱約傳來低沉的交談聲。林婉兒引著他走向一扇厚重的實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簡潔的銅牌:陳明睿律師。
推門進去,空間豁然開朗。一整麵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占據了視野,窗外是鋼鐵森林般冰冷簇擁的樓宇,反射著刺目的天光。房間中央,一張碩大、厚重、油潤生光的黃花梨木辦公桌如同島嶼般矗立,桌麵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桌後,一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抬起頭,鼻梁上架著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審慎。他便是陳明睿律師。
桌子的另一邊,已經坐著一個女人。李芳。她穿著一身質地考究的香檳色套裙,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妝容精致,隻是眉宇間凝結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刻薄。她麵前,同樣攤開著一本裝幀精美的冊子——深藍色硬質封麵,燙金字體,嶄新得如同剛剛從印刷廠取出。
“陳律師,久等了。”林婉兒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拉開一張椅子,示意蘇明遠坐下。
蘇明遠微微頷首,姿態從容地在黃花梨木椅上落座。椅子寬大舒適,卻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冰冷。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李芳那張精心修飾的臉,落在她麵前那本嶄新的“族譜”上,眼神裡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
陳律師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片刻,清了清嗓子,聲音平穩而公式化:“既然雙方都到了,我們開始正題。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七條及相關司法解釋,涉及身份確認、尤其是遺產繼承等重大權益時,主張身份的一方,必須提供足以證明其與被繼承人之間血緣關係的有效證據。”他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麵,“族譜,作為傳統宗法社會的產物,在現代法律體係中,其證明力需要結合其他證據進行嚴格審查。”
他的目光轉向蘇明遠,帶著職業性的探究:“蘇先生,您堅持聲稱自己是已故蘇老先生失散多年的親孫,依據便是您手中這份所謂的‘祖傳族譜’。而李芳女士,”他轉向另一邊,“您提交的這份族譜,經初步查驗,製作精良,世係記載清晰完整,且與您提供的其他旁證材料更為吻合。”
李芳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絲混合著得意與輕蔑的笑容,目光斜睨著蘇明遠,仿佛在看一個自取其辱的小醜。
陳律師推了推眼鏡,目光重新鎖定蘇明遠,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拿起桌上那張小小的塑料卡片——蘇明遠的身份證。他用指尖點了點上麵的出生日期,聲音清晰而冷硬:“蘇先生,您的身份證信息明確顯示,您出生於1993年。這與你所聲稱的、來自‘慶朝三十七年’的身份背景,存在著無法調和的、根本性的矛盾。僅憑這一點,您的主張就……”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儘之意如同冰冷的鐵塊,沉甸甸地壓在桌麵上。
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婉兒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李芳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
蘇明遠卻緩緩地、極其小心地解開了手中藍布包裹的結。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仿佛在開啟一個塵封的聖物。藍布層層褪去,露出了裡麵包裹的東西。
那是一冊書。
不,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一卷飽經滄桑的紙冊。紙張是一種陳舊的、近乎枯葉的黃褐色,邊緣處磨損得極其厲害,如同被無數歲月的手指反複摩挲過,呈現出不規則的毛邊,有些地方甚至微微卷曲、破裂。封麵是早已褪色發黑的硬紙板,沒有任何燙金或華麗的裝飾,隻有幾個用濃墨書寫的、遒勁有力的豎排楷體字,墨色也已沉黯,帶著一種深入肌理的古老氣息。冊子的側麵,用粗糙的麻線裝訂,線頭磨損,幾處已經鬆散。
當它被完全攤開在光滑如鏡、價值不菲的黃花梨桌麵上時,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位般的衝擊感撲麵而來。那陳舊的黃褐色、粗糲的質感、破損的邊緣,與周圍光潔冰冷的現代環境格格不入,像一個從幽深墓穴中挖出的幽靈,突兀地闖入了這個由法律、理性和金錢構築的空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隨之彌散開來。不是紙張的清香,也不是墨水的味道,而是一種複雜的、沉澱了太久歲月的混合氣息——陳年的灰塵、紙張纖維緩慢分解的微酸、蟲蛀後殘留的微弱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幾乎被時間消磨殆儘的鬆煙墨的冷冽餘韻。這股氣息衝散了室內的消毒水味和皮革香,帶著一種沉默的、卻極具穿透力的訴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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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遠的手指,指節分明,輕輕撫過泛黃卷曲的冊頁邊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沒有看陳律師,也沒有看李芳,目光低垂,落在那冊子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在誦讀一段古老的經文:
“陳律師所言,現代之法度,蘇某不敢置喙。然,族譜之真偽,非獨賴紙張新舊,更在於其內所載,是否合乎彼時之禮法、規製,是否浸潤著那個時代的氣息。”
他的指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準,越過桌麵,輕輕點在了李芳麵前那本簇新、精美、散發著現代油墨光澤的“族譜”的某一頁上。那頁上,清晰地用標準的宋體印刷著“世係表”三個字。
“請看此處,”蘇明遠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貴譜此頁,‘高祖’名諱之上,冠以‘諱’字,此乃古禮,示後人不敢直呼先人名諱,是為敬。然……”他的指尖微微一劃,落在下一行,“‘曾祖’名諱處,卻空空如也,既無諱字,亦無名字。”
他抬起頭,目光如古井寒潭,平靜地迎上陳律師鏡片後驟然變得銳利的眼神,也掃過李芳瞬間僵硬的臉龐,清晰地吐出一句話:
“此乃慶朝年間,庶民修撰族譜之大忌!亦是無法彌補之硬傷!”
“什麼?”李芳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刺耳,臉上精心維持的從容瞬間碎裂,隻剩下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你…你胡說八道什麼!什麼大忌?什麼硬傷?族譜記載有疏漏不是很正常嗎?你憑什麼……”
“憑禮法。”蘇明遠打斷她,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將李芳的質問壓了下去。他的目光轉向陳律師,帶著一種學者探討問題般的專注,“陳律師,慶朝律例雖不若今世繁複,然禮法森嚴,深入人心,尤重尊卑孝道。族譜,乃一族之根本,敬天法祖之載體。其上所載名諱,皆有定規。”
他微微前傾身體,手指再次點在那份嶄新族譜上空白的“曾祖”欄,每一個字都清晰而篤定:
“‘高祖’為遠祖,年代久遠,直書其名是為不敬,故必冠以‘諱’字,以示避忌尊崇。而‘曾祖’、‘祖父’,血脈更近,於修譜者而言,或為其直係尊長。按照慶朝庶民之通行禮法,為示孝道,避親者諱,其名諱處,當留空,或以‘公’、‘府君’等尊稱代之,斷無可能如貴譜這般,既無諱字,又留空白,形同廢棄!此等寫法,在當時,非但對先祖大不敬,更會令全族蒙羞,為鄉鄰所不齒!稍有常識之慶朝人,斷不會犯此等荒謬絕倫之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簇新的冊頁,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極具諷刺意味的弧度:“此譜製作雖精,墨色均勻,邊角整齊,然此一處留白,便如畫龍而忘點睛,暴露出執筆之人,根本不通慶朝禮法之精髓,不過是依著現代人的臆想,照貓畫虎,徒具其形罷了。此乃偽造者,畫蛇添足,反露其偽之鐵證!”
一席話,條分縷析,引經據“禮”,如同在寂靜的房間裡投下了一顆驚雷。陳律師臉上的公式化表情徹底消失了,鏡片後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和銳利,他緊緊盯著李芳麵前那份嶄新的族譜,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李芳的臉色由紅轉白,嘴唇翕動著,似乎想反駁,卻一時語塞,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被戳穿後的驚惶。
室內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隻剩下空調冷氣單調的嘶嘶聲,和一種無聲的、緊繃的張力在蔓延。林婉兒屏住了呼吸,看著蘇明遠沉靜的側臉,隻覺得心跳得厲害。他那份沉靜裡透出的淵博和篤定,與這間冰冷的現代化辦公室形成了奇異的反差,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令人心折的力量。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隨即推開。三名穿著白大褂、提著銀色金屬工具箱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眼鏡的老者,神情嚴肅而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