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樂巔峰》演播大廳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高功率射燈將舞台烤得發燙,空氣裡彌漫著乾燥的塵埃味、舞台地膠被高溫蒸騰出的淡淡塑膠味,以及上千人呼吸彙聚成的、難以言喻的溫熱濁氣。觀眾席一片壓抑的嗡嗡低語,像無數隻焦躁的蜂蟲在耳畔鼓噪。巨大的ed背景屏流淌著冰冷炫目的抽象光紋,變幻的冷光映在台下三位評委臉上,如同覆蓋了一層流動的麵具。
“下一位選手——蘇明遠!表演曲目,《陽關三疊》!”
主持人高亢的聲音在頂級音響係統的放大下,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尖銳,刺破了沉悶的空氣,卻並未帶來多少活力。
後台通道的陰影裡,蘇明遠深吸了一口氣。通道深處堆積的道具散發著陳腐的木頭和油漆氣味,混雜著前方舞台湧來的熱浪。他抬起手,指尖拂過臉上覆蓋著的那張“古琴蒙麵”——並非真正的古琴,而是一張以古琴琴麵為靈感、用深褐色皮革精心雕琢而成的麵具,琴弦位置以暗銀色的絲線勾勒,覆蓋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麵具貼合在皮膚上,帶來一絲微涼和奇異的隔絕感。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質地粗糲、染作秋葉枯黃色的麻布長衣,衣擺處還沾染著後台通道的微塵。這身裝扮,與這流光溢彩、追逐極致“新潮”與“視覺轟炸”的舞台格格不入,像一個誤入未來遺跡的古人。
“蘇老師,加油!”助理小楊在身後小聲說,聲音帶著擔憂。他能感覺到通道兩側其他候場選手投來的目光,好奇、探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蘇明遠沒有回應,隻是微微頷首,隨即邁開腳步,踏入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強光之中。
腳步落在光滑的舞台地板上,幾乎無聲。他孤身一人,走向舞台中央那片被燈光炙烤得最厲害的區域。沒有樂隊,沒有伴舞,隻有他,和他身前靜靜擺放的兩件東西:一張形製古樸、色澤沉黯的七弦古琴,琴身溫潤,透著歲月的包漿;在古琴右側稍遠些的地上,則隨意散落著幾塊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青灰色石頭,其中一塊較大的、表麵被打磨得相對平整的石塊旁邊,還放著一枚小巧的玉磬,色澤溫潤,懸在一個樸素的木架上。
這景象太過怪異。觀眾席的嗡嗡聲瞬間拔高了一個調門,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疑惑和看熱鬨的興奮。前排vip席上,三位評委的目光也齊刷刷聚焦過來。中間是資深音樂製作人吳峰,四十多歲,梳著油亮的背頭,金絲眼鏡後的眼神銳利而挑剔,此刻眉頭已經習慣性地蹙起。左邊是當紅偶像歌手莉莉安,妝容精致如瓷娃娃,紅唇微張,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茫然。右邊是樂評人老炮“黑石”,光頭鋥亮,抱著胳膊,嘴角向下撇著,一副“看你能玩出什麼花”的審視姿態。
蘇明遠在古琴後盤膝坐下。麵具遮蔽了他的表情,隻有那雙露出的眼睛,平靜地掃過台下喧囂的人海,最後落在三位評委身上,短暫停留。那目光沉靜如水,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竟讓評委席上的吳峰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蘇明遠收回目光,垂首,雙手虛懸於琴弦之上,如同老僧入定。整個演播廳的喧囂,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他周身隻剩下絕對的沉靜。
“錚——”
起手一聲泛音,孤高清越,如同冰泉滴落幽穀,瞬間刺穿了所有的嘈雜。僅僅是這一個音,便讓觀眾席的嗡嗡聲奇跡般地低落下去大半。緊接著,左手吟猱綽注,右手抹挑勾剔,《陽關三疊》那熟悉的、帶著離愁彆緒的旋律,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帶著一絲料峭的寒意,從他指尖流淌而出。琴音醇厚內斂,指法乾淨利落,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歲月的重量,精準地敲擊在聽者的心坎上。評委吳峰緊蹙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絲,身體微微前傾。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當琴曲行至第二疊,離情漸濃、愁緒鬱結於胸臆之時,蘇明遠的身體動了!他並未停止撫琴,左手依舊在弦上吟猱,帶出嗚咽般的顫音,右手卻極其自然地向身體右側探去,抄起了那枚懸在木架上的小玉磬和一根同樣溫潤的玉槌!
“叮——”
一聲清越得如同金玉相擊、又帶著空靈回響的磬聲,毫無預兆地撞入那沉鬱的琴音之中!這聲音純淨得不染一絲塵埃,如同寒潭映月,瞬間滌蕩了琴聲中的愁雲。它並非簡單的伴奏,而是在琴音構築的離愁底色上,劃開了一道清冷的、屬於高天流雲的光痕。
觀眾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
更令人瞠目的是,蘇明遠擊磬的右手並未放下玉槌,反而順勢下落,五指張開,用手掌外側厚實的部分,沉穩而有力地拍擊在身旁那塊最大的青石平麵上!
“咚!”
一聲渾厚、沉實、帶著大地般原始質感的悶響,緊隨著清越的磬聲響起!這聲音如同遠古部落祭祀的鼓點,又像旅人沉重的腳步踏在荒原,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原始力量。石聲的渾厚與磬聲的清越、琴聲的醇鬱,三種截然不同的音色,在蘇明遠一人手中,竟形成了奇妙的呼應、對話與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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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為主軸,訴說離殤;磬聲清揚,似勸慰,似遙望;石聲沉雄,如大地承載,如前路艱難。三者交織,不再是簡單的旋律疊加,而是一幅立體的、充滿張力的聲音畫卷,將《陽關三疊》中那份“勸君更儘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蒼涼、曠遠與深摯情誼,演繹得淋漓儘致,直擊靈魂!
後台監控室,導播早已激動地切換了數個機位:特寫定格在蘇明遠擊磬時繃緊的手腕,拉近捕捉到他拊石時手背上賁張的細微血管,全景框住他盤坐撫琴、同時兼顧兩側樂器的奇異姿態。這畫麵本身就充滿了一種古老儀式般的美感與力量。
評委席上,莉莉安早已忘記了維持偶像表情管理,微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完全被這從未見過的演奏方式攫住了心神。光頭樂評人“黑石”抱著胳膊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身體前傾,眼神裡充滿了驚異和專注,仿佛在拚命解析這聲音的密碼。
然而,中間的吳峰,眉頭卻越皺越緊。當蘇明遠再次用玉磬的清音擊碎一段琴曲的纏綿,並緊接著以手掌重重拊石發出沉雄回響時,吳峰臉上那點僅存的欣賞終於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不耐與權威被挑戰的慍怒。他猛地抓起麵前的麥克風,用力按下通話鍵。他冰冷、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透過頂級的音響係統,瞬間蓋過了舞台上尚未完全消散的石磬餘韻,清晰地炸響在每一個角落:
“停一下!蘇明遠選手!”
蘇明遠撫琴的雙手,懸停在弦上。擊磬拊石的姿態也瞬間凝固。他抬起頭,麵具後的目光穿透強光,平靜地投向評委席。
吳峰身體前傾,金絲眼鏡反射著舞台刺目的光,遮住了他眼底的鋒芒,但語氣裡的質疑和居高臨下卻毫不掩飾:“我理解你想要創新的嘗試。但是!”他刻意加重了語氣,手指指向蘇明遠身旁的磬和石頭,“這種……在舞台上敲石頭、打石片的行為,你不覺得過於……嘩眾取寵了嗎?這更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行為藝術表演,而不是一場嚴肅的、以音樂本身為核心的競技!《新樂巔峰》的舞台,要的是引領未來的新音樂,不是複古的行為藝術秀!”
“嘩——!”
觀眾席瞬間一片嘩然!支持者憤怒,反對者則覺得評委說出了“真相”,議論聲如同沸水般翻騰起來。莉莉安有些無措地看了看吳峰,又看向舞台上的蘇明遠。“黑石”則摸著光頭,若有所思,沒有立刻表態。
後台通道裡,助理小楊氣得臉色通紅,拳頭緊握:“他懂什麼!他根本不懂!”
舞台上,強光如同實質的火焰灼烤著。蘇明遠盤坐在那裡,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麵具遮蔽了他的表情,隻有那挺直的脊背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著他並非無動於衷。吳峰那番話,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他試圖溝通古今的壁壘上,也抽打在無數默默守護傳統者的尊嚴上。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觀眾席的喧嘩也因為這沉默而漸漸低落,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那個舞台中央孤獨的身影,等待著他的反應。
蘇明遠動了。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撫琴,也不是去拿磬槌。他的雙手,穩穩地、平靜地,伸向了自己臉上那張深褐色的“古琴蒙麵”。指尖扣住麵具邊緣皮革雕琢出的琴額部位,輕輕一揭。
“嗒。”
一聲輕微的搭扣彈開的輕響,在驟然安靜的演播廳裡,竟顯得格外清晰。
麵具被摘了下來。
舞台刺目的追光燈毫無遮擋地打在他臉上。那是一張年輕、清俊、卻帶著超越年齡沉靜的臉。額發被麵具壓得有些淩亂,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清晰。汗水浸濕了鬢角,在強光下晶瑩閃爍。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沒有了麵具的遮擋,此刻清晰地顯露出來。那眼神深邃如古潭,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即將噴薄而出的力量,帶著一種洞穿時光的冷靜和一絲幾不可察的、被冒犯的鋒利。
他沒有看台下喧囂的觀眾,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評委席正中的吳峰。嘴角,甚至極其輕微地向上牽起了一個弧度。那不是諂媚的笑,也不是憤怒的冷笑,而是一種帶著了然、帶著一絲悲憫、甚至帶著點俯瞰意味的、近乎悲憫的弧度。
演播廳裡落針可聞。連空調出風口的嘶嘶聲都清晰可聞。
蘇明遠開口了。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並不激昂,甚至比剛才演奏時更為平穩,如同深潭之水,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足以穿透一切喧囂的清晰度和沉甸甸的分量:
“吳峰老師。”
他準確地叫出了評委的名字,聲音不高,卻讓吳峰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您說這是行為藝術?”蘇明遠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玉磬和青石,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常識,“此乃《尚書·益稷》所載:‘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
“戛擊鳴球……”蘇明遠微微側身,指向那枚玉磬,“便是擊磬。”手指移向那塊青石,“搏拊……便是以手拊石。”最後,指尖落回膝上的古琴,“琴瑟相和。此乃四千年前,先王祭祀天地、歌詠功德的禮樂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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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重新鎖住吳峰瞬間變得有些僵硬的臉,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錘:
“古人以此合奏,溝通天地神明,抒懷明誌。其時尚無‘流行音樂’一詞,其聲卻響徹廟堂,深入閭巷,流傳千載而不絕。”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炫目的ed背景屏和舞台頂棚複雜的音響陣列,語氣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吾今不過以現代之麥,音響其聲;借這流光之屏,略現其形。敢問吳峰老師——”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清越如磬,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演播廳:
“這傳承四千年的華夏正聲,這融入今時科技以求共鳴的嘗試,在您眼中,難道竟……不算‘流行’?”
“轟——!!!”
觀眾席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聲浪!掌聲、喝彩聲、激動的喊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蘇明遠這番話,有理有據,引經據典,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吳峰那傲慢而淺薄的“行為藝術”論調上!更抽醒了無數被“流行”標簽禁錮的耳朵!
吳峰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一陣紅一陣白,金絲眼鏡後的眼神慌亂地閃爍,嘴唇翕動著,想反駁,卻被那排山倒海的聲浪和蘇明遠平靜卻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釘在座位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莉莉安捂住了嘴,滿眼驚歎。“黑石”猛地一拍光頭,眼睛放光,低聲吼了句:“漂亮!”
後台監控室,導播激動得語無倫次:“快!拍吳峰表情!特寫!觀眾反應!炸了!徹底炸了!”
就在這沸騰的頂點,蘇明遠臉上的那絲悲憫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他沒有等待評委的回應——他知道不會有,也不屑於有。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從容地從自己那件粗麻長衣寬大的袖袋裡,掏出了一部屏幕鋥亮的智能手機。這現代科技產物與他古樸的裝扮、身前的千年古琴和石器形成了極其刺眼又無比和諧的對比。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了幾下,動作熟練至極。
然後,在所有人震驚、茫然、充滿問號的目光注視下,他毫不猶豫地將手機的揚聲器孔,對準了麵前的麥克風。
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