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前夜,太廟沉寂如古井。月光被欞星門精雕細琢的木格子割碎,潑灑在神道之上,與虯結古樹的暗影交織纏繞,形成一片光怪陸離的迷陣。蘇明遠獨守在這片時空交錯的孤島上,為《國家寶藏》錄製特彆節目。微涼夜風掠過,裹挾著乾枯落葉在青石板上刮擦出細微的聲響,像有無數細小的爪子輕輕搔抓著地麵,也搔抓著他心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蹲下身,劃燃火柴,幽藍火苗舔舐起乾燥的艾草束。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苦澀煙氣升騰而起,瞬間將他包裹——三百年前慶朝太廟守夜,焚燒艾草驅邪避穢的古老習俗,竟如此詭異地在此刻重現。這氣味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嚴密的鎖。
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濃烈而苦澀的煙,肺腑間似乎被這陳年的氣息填滿,三百年前太廟守夜的肅穆與孤寂,竟穿透漫長時光,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令它沉重地搏動。指尖殘留著方才點燃艾草時那微弱的灼熱感,久久不散。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輕微,卻刺耳得如同利刃劃破絲帛。在這死寂的太廟庭院裡,這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
“明遠,彆來無恙?”一個沙啞的嗓音響起,字字句句拖著慶朝官話那特有的、近乎刻板的悠長尾音,像深秋寒風吹過枯井的嗚咽。
蘇明遠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猛地逆流衝上頭頂。他霍然轉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月光下,一個老者靜靜立在數步之外。一身玄色唐裝,漿洗得筆挺,在幽微光線下泛著冷硬的質感。最刺目的,是他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玨——瑩白中沁著幾縷不祥的血絲,在月光下幽幽流轉,正是往生司首領的信物!這正是第四卷開頭那個如同附骨之疽、窮追不舍的殺手首領!
蘇明遠強迫自己穩住心神,雙手在袖中悄然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緩緩抬起雙臂,依著現代的禮儀,雙手交疊,微微躬身,行了一個不卑不亢的平揖禮:“太傅大人,久違了。”他的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但尾音處仍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老者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針,銳利地刺向他身上那件現代工藝織造的青色直裾深衣,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飽含嘲弄的冷笑:“你竟用這般粗劣的現代布料,來縫製我漢家衣冠?嗬,狀元公的品味,何時淪落至此?”那聲“狀元公”的稱謂,咬得極重,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帶著尖銳的諷刺。
蘇明遠迎上那冰冷的審視,胸腔裡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翻湧上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份被冒犯的刺痛,聲音反而因這份壓製而顯得更加清晰、沉穩:“漢服之魂,在於形製,在於承載的禮樂精神,而非拘泥於區區麵料。正如往生司,”他微微一頓,目光毫不退縮地直視老者,“所行大謬,錯在固守腐朽舊製,不知變通,而非在於守護傳承本身。”夜風似乎在這一刻凝滯,隻有艾草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在兩人之間作響。
老者渾濁的眼珠裡掠過一絲寒光,如同冬夜冰麵下潛藏的暗流。他枯瘦的手探入唐裝寬大的袖籠,緩緩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個布滿綠鏽的青銅羅盤,形製古奧,中央的指針並非尋常司南之勺,而是一條盤曲昂首、鱗爪猙獰的螭龍。螭龍的雙目,鑲嵌著兩點極微小的、深紅如凝固血珠的寶石,在月色下閃爍著妖異的光。老者托著羅盤,那螭龍仿佛活了過來,帶著某種沉睡初醒的邪氣:“跟我回去,蘇明遠。”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又似命令,又似歎息,“回到慶朝。你失去的家人骨血,你曾煊赫的狀元功名,皆可複得如初。往生司的手段,你該知曉。”
“家人?功名?”蘇明遠低聲重複,每一個音節都像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鐵鏽般的腥氣。三百年前殿試放榜的喧天鑼鼓、瓊林宴上的觥籌交錯、母親最後病榻前枯槁的手……無數破碎的畫麵裹挾著尖銳的痛楚,瞬間刺穿了他的意識。他猛地咬緊牙關,齒間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硬生生將那些翻湧的記憶碎片壓回深淵。他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越過老者佝僂的身影,投向巍峨的太廟主殿。琉璃瓦在精心布置的現代射燈下,流淌著溫潤而堅定的光華,清晰地勾勒出屋脊上那一排鎮守的神獸輪廓——狻猊、獬豸、鬥牛……它們靜默地踞伏著,沐浴著二十一世紀的光明,卻守護著千年的莊嚴。
“太傅大人,”蘇明遠的聲音終於穩定下來,像穿過驚濤駭浪後抵達的磐石,他抬手指向遠處太廟宮牆外,那一片懸浮於城市夜空之上的、由無數霓虹與車燈彙聚成的璀璨光海,“您看見了嗎?此處的‘家人’,是那些在屏幕前,真心喜愛聽我講述《詩經》奧義、與我一同沉醉於‘關關雎鳩’之境的萬千同好!此處的‘功名’,是讓慶朝的禮樂文章、先賢智慧,掙脫故紙堆的塵埃,在這煌煌盛世真正活過來、傳下去的使命!這燈火人間,便是我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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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老者手中的青銅羅盤驟然發出一陣極其尖銳、高亢到幾乎要刺破耳膜的蜂鳴!盤心的血眼螭龍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兩點深紅寶石光芒大盛,瞬間將老者枯槁的臉映得一片詭異猩紅。老者的身體隨之猛地一顫,臉上血色儘褪,仿佛被那蜂鳴聲瞬間抽乾了精氣,連托著羅盤的手都劇烈地抖動起來。
幾乎同時,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的呼喚:“蘇老師?蘇老師?您還在神道這邊嗎?”一束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古柏枝椏間慌亂地掃動,伴隨著攝影師小王焦慮的聲音由遠及近。
老者渾濁的眼中,那抹猩紅的光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失望的灰燼底下,似乎還埋藏著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疲憊,甚至……一絲悲憫?他望著那束越來越近、屬於現代的光亮,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蘇明遠,仿佛要將這個固執地紮根於異世的靈魂徹底看穿。
“你終究是……變了。”一聲長歎,沉重得仿佛承載了三百年的光陰之重,從他乾癟的胸腔裡艱難地擠出。這歎息聲在寂靜的庭院裡幽幽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塵埃落定。
話音未落,老者猛地一甩袍袖,決絕地轉過身。就在他旋身的刹那,夜風掀起他玄色唐裝的下擺一角,露出了內裡極其短暫的一瞥——一截深沉厚重的絳紫色錦緞官袍!袍角上,用極細的金線和五彩絲線緙織出的繁複禽鳥補子紋樣,在月光下驚鴻一閃,隨即被翻卷的唐裝下擺重新覆蓋。
蘇明遠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那紋樣……那分明是慶朝三品以上文官朝服特有的仙鶴祥雲補子!他絕不會認錯!三百年前金鑾殿上,他身穿緋紅官袍,位列新科進士之首,曾無數次仰望過位列榜首的三品大員們袍服上那代表著位極人臣的尊貴紋飾!這太傅,竟一直將這身象征過往權力巔峰的舊朝官服貼身穿著,掩藏在現代唐裝之下?
巨大的震驚攫住了蘇明遠,讓他僵立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玄色的身影以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鬼魅般的速度融入神道旁古柏的濃重陰影裡,如同水銀泄地,轉瞬消失無蹤。隻留下空氣中尚未散儘的艾草苦味,和那螭龍羅盤尖銳蜂鳴留下的、仿佛仍在耳膜深處震顫的餘響。
“蘇老師!您沒事吧?”攝影師小王氣喘籲籲地跑近,手電筒的光柱在蘇明遠蒼白的臉上晃動,“剛才好像聽到什麼怪聲?您臉色好差!”
蘇明遠猛地回過神,胸腔裡那顆狂跳的心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迫自己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安撫性的、卻無比僵硬的笑容:“沒……沒事。大概是風太大,吹過欞星門的孔洞,聲音有點怪。”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自己冰冷汗濕的額角,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艾草的味道……有點衝。”
小王狐疑地用手電四下掃射,隻看到月光樹影和空寂的神道。“哦,那就好。剛才導播那邊催了,說素材差不多了,問您這邊守夜的環節錄完沒?要是結束,咱就準備收工?”
“好,快了。”蘇明遠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那絳紫官袍的驚鴻一瞥和螭龍羅盤的妖異蜂鳴仍在腦海中反複衝撞,“你們先收拾設備,我……再去許願樹那邊看看,很快就好。”他需要一個獨處的瞬間,一個能讓他從這跨越三百年時空的詭異交鋒中緩過神來的角落。
太廟西側,那株被無數祈願紅綢裝點得如同燃燒火焰般的古槐,在夜色中靜默矗立。晚風拂過,千萬條絲帶與寫滿心願的木牌輕輕搖曳、碰撞,發出細碎連綿的沙沙聲,如同無數靈魂在夜色中低語。
蘇明遠站在樹下,指尖微微顫抖。他從隨身攜帶的采訪記錄本上撕下一頁空白紙,又從衣袋裡摸出那支錄製間隙用來標注重點的朱砂記號筆。筆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麵,朱砂紅得刺目,像心頭未乾的血痕。他凝神,運筆,手腕穩定地懸停,最終落下一個個力透紙背的字跡——“古今同輝,文化永續”。
這八個字,是他穿越時空的錨點,是他在兩個世界夾縫中尋到的唯一答案。他仔細地將這方小小的朱砂心願折疊好,從懷中取出一條備用的、用於固定漢服衣襟的素色紅繩——它本無特彆,此刻卻承載了千鈞之重。他靈巧地將紅繩穿過折疊的紙片,係緊,形成一個穩固的結。
他踮起腳尖,在古槐虯勁的枝椏間尋覓。目光最終落在一根指向太廟主殿方向的粗壯枝椏上。那裡,懸掛的祈願牌相對稀少。他伸直手臂,將這條浸透了複雜心緒的紅繩,穩穩地係了上去。鮮紅的繩結與朱砂的字跡,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灼熱,仿佛一顆剛剛安放於此的、跳動不息的心臟。
就在紅繩係牢的瞬間——
“當——!”
一聲渾厚、悠遠、仿佛自大地深處傳來的鐘鳴,毫無預兆地劃破了子夜的寂靜,從太廟鐘樓的方向沛然蕩開!鐘聲洪亮而莊嚴,層層疊疊的音波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漫過整個太廟庭院,漫過蘇明遠的身體,直抵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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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遠渾身劇震,係著紅繩的手指還未來得及收回,就那樣僵在了半空。這鐘聲!這音色!這穿透力!三百年前,金榜題名,魁星閣鐘鳴三響,宣告新科狀元誕生!那象征無上榮耀與嶄新開始的鐘聲,曾讓他熱血沸騰,熱淚盈眶,以為人生從此踏上青雲坦途!音波帶著磅礴的威儀席卷而來,穿透他的耳膜,直抵靈魂最深處。那聲音喚醒的不僅是記憶,更是三百年前金殿傳臚唱名時,腳下金磚冰涼堅硬的觸感,瓊林宴上禦酒入喉的辛辣與甘醇,以及……母親聽聞喜報後驟然病倒時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三百年的時光洪流,被這一記鐘聲猛烈地壓縮、擊穿!
鐘聲的餘韻在蒼茫夜色中層層擴散,悠遠不絕。與此同時,遠處長安街上的車流聲浪,那屬於現代都市永不停歇的脈搏,並未因這古老的鐘鳴而止歇。無數引擎的低吼、輪胎摩擦路麵的嘶鳴、隱約的電子音樂碎片……這些喧囂的現代聲浪,與那悠長古遠的鐘聲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宏大而獨特的和聲,既矛盾又和諧地回蕩在北京城的心臟地帶。
蘇明遠緩緩放下僵直的手臂,指尖還殘留著紅繩那微妙的觸感。他轉過身,背對著那株承載了心願的古槐,麵向鐘聲傳來的方向,也麵向那被宮牆阻隔、卻以其磅礴光海宣告著存在的現代長安街。他微微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混雜著艾草餘燼、古木清香、汽車尾氣和城市塵埃的空氣。這口空氣如此複雜,如此真實,如此……屬於此刻。
三百年的殿試誓言,曾鐫刻在魁星閣冰冷的銅鐘之上,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大抱負。如今,它被這太廟的鐘聲再次敲響,卻已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它化作了許願樹上那條浸透朱砂的紅繩,化作了網絡直播間裡那些關於《詩經》的熱烈討論,化作了他在這個時代重新紮根、重新定義的生命軌跡。
古今之聲,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空交織、碰撞、最終歸於一種深沉而遼闊的共鳴。蘇明遠閉上眼,唇邊緩緩綻開一絲平靜的、近乎澄澈的笑意。那笑意裡,有穿越者曆經滄桑的釋然,有文化擺渡人找到航道的篤定,更有一個靈魂,終於在兩重世界的交響中,確認了自身坐標的安詳。
夜風拂過,許願樹上萬千紅綢與木牌奏響細碎連綿的沙沙聲,如同無數靈魂在應和著那穿越時空的鐘鼓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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