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天高得如同被水洗過,純粹的藍裡沒有一絲雜色。風穿過故宮空曠的廣場,帶著涼意,卷起幾片早落的枯葉。祭天台遺址沉默地矗立著,巨大的石基上布滿歲月的刻痕與近代修補的粗糙水泥,像一道橫亙古今的巨大傷疤。蘇明遠站在石台邊緣,腳下是北京城喧囂的脈搏,眼前是這片凝固了太多秘密與血淚的荒涼之地。他手中緊握著那枚溫潤的玉玨碎片——它曾屬於慶朝的狀元郎,如今卻嵌在一個現代文化傳譯人的掌心。每一次觸碰那光滑微涼的邊緣,無數畫麵便如潮水般湧入腦海:狀元及第時金殿之上震耳欲聾的“吾皇萬歲”,朱筆點中名字那一瞬幾乎焚儘生命的狂喜;林府初見,尚書府那曲折回廊深處,少女婉兒回眸時眼底清澈的倒影;還有,那場撕裂一切的滔天大火,絕望的哭喊、崩塌的梁柱、灼熱的空氣裡彌漫著死亡的味道……那是他作為慶朝狀元蘇明遠的死亡,亦是作為現代蘇明遠重生的開端。三百年,這時間太沉重,壓得他指尖微微發顫。他下意識地握緊了碎片,那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讓他確認自己真的站在了此地、此時。
風送來隱約的喧囂,祭天台四周,人影漸次聚攏。並非肅穆的觀禮者,而是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手裡提著奇特的燈籠——骨架是輕盈的現代合金,蒙著的皮紙上卻精心描繪著古老而神秘的雲雷紋。燈籠裡亮著柔和的ed燈珠,在漸濃的暮色裡暈開一片片溫暖的光暈,既非純粹的古意,也非刺目的現代,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與融合。有人穿著考究的漢服,衣袂飄飄;有人則一身利落的現代裝束,隻是頸間或手腕上點綴著一兩件古風飾品。空氣裡飄浮著興奮的低語,像無數細小的氣泡在陽光下破裂。
“來了!”不知是誰低呼一聲。
人群的視線驟然聚焦。往生司首領的身影出現在祭天台另一側殘存的石階上。他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白、樣式古舊的布袍,身形佝僂,像一株被時光和執念壓彎的老樹。他枯瘦的手中緊握著一物——那枚青銅鑄造、造型奇詭的“歸鄉門”鑰匙,金屬表麵在夕陽餘暉下泛著冰冷幽暗的光澤。他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蘇明遠,仿佛要穿透這具年輕的軀殼,抓住裡麵那個屬於慶朝的魂靈。在他身後,幾個同樣眼神陰鷙、氣息沉凝的往生司骨乾無聲地散開,如同陰影裡的禿鷲。
幾乎在同時,另一股力量也悄然顯現。守世派的殺手們,穿著便於行動的現代便裝,卻以古老而精準的步伐,如同無形的屏障,牢牢護在祭天台核心區域那幾塊刻有繁複星圖與祭文的古磚周圍。為首的是個麵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年輕人,他腰間懸掛的短刃並非古董,而是泛著啞光、線條流暢的現代合金製品。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帶著穿越時空的敵意與守護,在這古老的祭台上無聲地對峙,空氣驟然繃緊,連遠處燈籠的光暈似乎都凝滯了。晚風卷過空曠的台基,帶起一陣細碎的沙塵,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首領的目光越過守世派那道沉默的人牆,精準地釘在蘇明遠臉上。那目光裡有沉淪百年的疲憊,有焚心蝕骨的思念,更有一種近乎瘋魔的執拗。“明遠,”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般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時辰到了。血祭之儀,就在此刻!你與我,隻要將玉玨嵌入祭台,以你我心頭之血為引……那‘歸鄉門’便可洞開!我們就能回去!回到慶朝!回到屬於我們的位置!”他枯瘦的手指痙攣般地摩挲著冰冷的青銅鑰匙,手背上青筋暴起,“你還是那個禦筆欽點的狀元郎,金殿簪花,瓊林賜宴,前程似錦!婉兒……”他的視線猛地轉向林婉兒,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狂熱,“她還是尚書府的千金貴女,端莊嫻雅,享儘尊榮!那才是我們的根!我們的骨血所在!這三百年流離……不過是場噩夢!醒來!隨我回去!”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布鞋踩在粗糲的石麵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身體因激動而劇烈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抓住他們。
蘇明遠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幾乎無法呼吸。那描繪的畫卷太過熟悉,太過誘人——金殿之上的榮光,瓊林宴上的意氣風發,還有……還有婉兒在尚書府後花園秋千架上,朝他回眸一笑時眼底的星光。那是他靈魂深處無法磨滅的烙印。回去……這個念頭如同最甜美的毒藥,瞬間麻痹了他的神經。他幾乎能感受到慶朝京城濕潤的春風拂過麵頰,聽到禦街之上鼎沸的人聲……他握著玉玨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回去,似乎隻需要一個點頭,一個動作……那沉重的三百年漂泊,就能煙消雲散?
就在那巨大的、足以吞噬理智的誘惑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瞬間,一隻溫暖而堅定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緊握玉玨的手上。那溫度透過皮膚,像一道清泉,瞬間澆滅了他心中翻騰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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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婉兒。
她沒有看那狀若瘋癲的首領,甚至沒有看蘇明遠。她的目光沉靜如水,投注在祭天台中央那曆經滄桑、布滿凹槽與古拙紋路的石製基座上。她的眼神裡沒有迷茫,沒有掙紮,隻有一種近乎莊嚴的了悟。她鬆開了蘇明遠的手,向前一步,姿態從容而堅定,仿佛不是走向一個決定命運的祭壇,而是走向一個等待已久的歸宿。
在所有人——蘇明遠、首領、守世派、往生司,還有四周屏息的粉絲們——驚愕、不解、甚至帶著一絲恐慌的注視下,林婉兒從容地從貼身衣袋裡取出了一枚玉玨碎片。那碎片溫潤細膩,邊緣有著獨特的波浪形缺口,正是屬於她母家傳承的那一塊。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如同玉石相擊,穿透了暮色中凝滯的空氣:
“慶朝的狀元郎與尚書府的千金小姐,”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早已在三百年前那場大火裡,殉了他們所忠所愛的時代。”
她的目光終於抬起,掃過首領那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臉,最終落在蘇明遠臉上,那目光裡有穿透時光的溫柔與堅毅。
“如今站在這裡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力度,清晰地回蕩在古老的祭天台上,“是一個用現代科技修複古籍、讓古老文字重新呼吸的文化傳譯人,”她微微側身,看向蘇明遠,唇邊漾開一抹清淺卻無比動人的笑意,“和他此生唯一的愛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那枚承載著母族血脈與記憶的玉玨碎片,穩穩地、精準地,嵌入了祭天台中心一個對應的凹槽之中。
“哢噠”。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契合聲響起,仿佛某種沉寂了三百年的古老機構被輕輕觸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蘇明遠如同從一場窒息的大夢中驚醒。婉兒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散了他心中那層名為“歸鄉”的迷障。慶朝的榮光?那烈火焚身的劇痛,那王朝崩塌時的絕望哀鳴,才是那個時代最終的休止符!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玉玨碎片,又猛地抬頭看向婉兒——她站在那裡,風拂動她鬢邊的發絲,現代簡約的衣衫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她眼神清亮,映著四周燈籠暖黃的光暈和遠處城市初上的璀璨燈火。她不是尚書府幽深庭院裡那個隻能仰望他的貴女,她是與他並肩站在時代交彙點上,共同守護著某種比個人歸途更為珍貴之物的……愛人!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蘇明遠的眼眶,帶著決絕與新生般的明悟。他不再猶豫,不再彷徨。他大步上前,走到婉兒身邊,與她並肩而立。他舉起手中那枚屬於“狀元郎”的玉玨碎片,目光如炬,掃過首領那張寫滿驚駭與不解的臉,然後,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鄭重,將自己手中的碎片,穩穩嵌入了緊鄰婉兒那塊玉玨的凹槽。
“哢噠”。
第二聲契合,清脆悅耳。
緊接著,無需引導,蘇明遠和林婉兒幾乎是心有靈犀地同時伸出手,將另外兩塊他們曆儘艱辛尋回的玉玨碎片,依照著冥冥中的感應與祭台凹槽的指引,一一嵌入。
四塊碎片,終於歸位!
就在最後一塊碎片嵌入凹槽的刹那——
嗡!
祭天台的中心,那四塊玉玨拚合之處,驟然爆發出無法言喻的強光!那光芒並非熾烈刺眼,而是如同最純淨的液態月光,又似億萬星辰同時點燃了核心,帶著一種浩渺、深邃、貫通古今的磅礴氣息!它無聲地膨脹開來,瞬間吞噬了整個祭天台遺址,將所有人的身影都籠罩其中。
光芒之中,不可思議的景象發生了!
祭天台上方,深邃的夜空不再是純粹的現代都市的暗沉。無數璀璨的星辰被點亮、勾勒、連接,赫然顯現出慶朝時代欽天監所記載的、早已失傳的古老星圖!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二十八宿的方位清晰無比,星辰運轉的軌跡仿佛跨越時空在此重現,帶著遠古的靜謐與神秘。那星光並非冰冷的點綴,它們流淌著,如同活物,散發出幽藍、銀白、淡紫的光暈,構築出一個懸浮於空中的、恢弘而玄奧的慶朝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