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的寒風,帶著北地特有的粗糲,卷過書院青灰色的屋簷,發出嗚嗚的低咽。窗欞紙被吹得撲簌作響,細小的雪粒子時不時敲打在上麵。書院內堂卻暖意融融,一隻銅炭盆裡,上好的銀霜炭燒得正旺,偶爾爆出一點細微的劈啪聲,散發出乾燥的暖意。幾縷淡白的煙氣嫋嫋上升,氤氳在空氣中,混雜著陳年線裝書特有的、混合著墨香與塵埃的氣息。
蘇明遠坐在上首,一身半舊的靛青色棉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腕骨分明的手。他麵前攤開的,是《禹貢》的古抄本,紙頁泛黃,邊緣卷曲,承載著九州山川的古老密碼。幾位年輕的弟子圍坐四周,神情專注,隻有炭火的劈啪和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在室內流淌。
“《禹貢》定九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蘇明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室內的暖意,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穩,“其言兗州,‘厥土黑墳,厥草惟繇,厥木惟條,厥田惟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厥貢漆、絲、厥篚織文。’”他的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停在“兗州”二字之上,仿佛在觸摸那片早已消失在曆史煙塵中的土地輪廓。
窗外呼嘯的風聲似乎遠去了。蘇明遠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兗州……兗州……這個地名在他舌尖翻滾,帶起一絲奇異的、帶著金屬鏽蝕感的記憶碎片——那是玉玨在故宮地宮深處第一次與他產生強烈共鳴時,強行灌入他腦海的混亂景象:無儘的黑暗甬道,冰冷潮濕的石壁,還有……腳下踩過的一塊塊巨大的、帶有獨特雲雷紋飾的青磚!那紋路,粗獷、神秘,帶著一種鎮壓萬物的厚重感。
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現代中國地圖。那上麵,用清晰的印刷體標注著一個個現代化的城市名稱。他的視線在“兗州”曾經的大致區域逡巡,然後,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地向西北方向移動,最終,定格在一個點——西安!
心臟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錘敲擊!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毫無預兆地劈開了他腦海中的迷霧!兗州……古兗州的核心區域,在滄海桑田的巨變之後,其地理重心,竟與現代的西安……重合了?!
“小王,”蘇明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打破了室內的寧靜,“把那張《禹貢》九州古今對照簡圖取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我書房抽屜最下層,那個紫檀木匣裡的幾張往生司殘頁,也一並拿來。”
弟子小王應了一聲,連忙起身。很快,一張畫著古九州與現代省份重疊區域的地圖被鋪在桌案上,旁邊是幾頁顏色晦暗、邊緣焦黑卷曲的殘破紙張,上麵繪製的並非文字,而是繁複到令人目眩的星點連線,以及一些扭曲怪異的方位標識——正是從那場大火中搶出的往生司殘頁,記錄著他們扭曲的星辰觀測秘法。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那炭火與古籍混合的氣息沉入肺腑,讓他紛亂的心神稍稍安定。他站起身,走到堂前那塊巨大的、被墨汁浸潤得發亮的櫸木黑板前。拿起一支半截的白色粉筆,那微澀的觸感讓他指尖的記憶更加清晰。
“諸位,”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將所有人的目光牢牢釘在黑板上,“今日冬至,一陽初生,亦是星辰分野移位之時。且看古人如何以大地為盤,星宿為子,定鼎乾坤!”
粉筆劃過黑板,發出清晰而富有節奏的沙沙聲。他先畫出《禹貢》古九州的輪廓,在“兗州”的位置重重一點。接著,手腕翻飛,線條縱橫,一個依據殘頁星圖推演出的、極度抽象又隱含規律的古代方位坐標體係,在他筆下漸漸成形。那線條看似雜亂無章,卻隱隱與九州輪廓的某些節點暗合。
弟子們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圓。他們看著蘇師手中的粉筆像有了生命,在古與今、地與天之間跳躍、勾連。蘇明遠的神情專注得近乎神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炭盆的暖光下微微發亮。他時而閉目凝思,指尖無意識地在虛空中劃過玄奧的軌跡,那是前世狀元郎鑽研星曆、推演輿圖時深入骨髓的本能;時而又猛地睜開眼,粉筆如刀,在黑板上刻下新的印記。每一次落筆,都仿佛在剝離一層覆蓋在曆史真相之上的厚重塵埃。
“看這裡,”蘇明遠的聲音帶著一絲輕微的喘息,粉筆尖點在那個被他標注為“古兗州核心”的節點上,又猛然劃向現代地圖上的“西安”坐標,“分野在此!星圖所指,地脈所歸!”
他用力寫下兩個大字:西安。粉筆灰簌簌落下。
“古今軸心,於此疊合!”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勘破天機的篤定。那“西安”二字,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就在這時,一直緊鎖眉頭、死死盯著黑板和地圖的弟子小王,猛地一拍大腿,整個人像被彈簧彈了起來,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西安碑林!蘇師!是西安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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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瞬間一靜,連炭火的劈啪聲都仿佛停滯了。
小王指著《禹貢》上那句“厥貢漆、絲”,臉漲得通紅:“《禹貢》說兗州貢品是漆器與絲帛!去年,就在西安碑林附近進行城市基建考古勘探時,不是出土過一批帶有典型慶朝中期風格的漆器殘片嗎?當時還有報道!還有那底座!碑林裡那塊著名的‘神策軍紀功碑’!它的底座,對!就是那個巨大的底座!上麵的浮雕……是雲雷紋!非常古老、非常特彆的雲雷紋!”
“雲雷紋……”蘇明遠喃喃重複,瞳孔驟然收縮!小王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記憶深處那片被塵封的黑暗!玉玨共鳴時湧入腦海的碎片——冰冷潮濕的甬道,腳下踩踏的……正是那粗獷、神秘、帶著鎮壓萬鈞之勢的雲雷紋地磚!那紋路,與記憶深處“文明寶庫”入口處的基石紋飾,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一股巨大的電流瞬間貫通全身!所有的線索——古兗州與西安的重合、往生司星圖的指引、《禹貢》的物產記載、出土的慶朝漆器、碑林石碑底座的雲雷紋……千頭萬緒,最終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那隱匿在曆史塵埃之下,承載著一個王朝最後文明火種的終極秘密!
“對!對!正是那裡!”蘇明遠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碑林!那雲雷紋底座之下……必有玄機!”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扇塵封了三百年的厚重石門,感受到了門後那浩瀚如海的文明氣息。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回了故宮。僅僅幾個小時後,一輛沾滿泥濘的越野車風塵仆仆地停在了書院門口。車門打開,寒風中走下的是故宮特聘的資深研究員老周,他裹著厚厚的軍大衣,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顧不上寒暄,老周從隨身的保密手提箱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打印出來的高清衛星遙感地圖,在堂內唯一一張大書案上鋪開。地圖上用醒目的紅色線條勾勒出一個深埋於西安碑林區域地下的巨大不規則環形結構輪廓!
“蘇先生,林小姐!”老周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和難以置信,“接到你們的推斷,我們立刻調動了最高權限的資源,對碑林及其周邊地下深層結構進行了緊急掃描分析……結果……結果簡直不可思議!”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那環形結構的中心,“這個構造!深度、規模、形態……與我們故宮秘密檔案庫中,一份殘缺的慶朝皇室密檔裡描述的‘地脈文樞,環璧藏珍’的‘文明寶庫’,吻合度超過百分之九十!”
蘇明遠和林婉兒湊近地圖,目光緊緊鎖住那個深埋地下的環形輪廓。林婉兒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懸掛的玉玨,冰涼的觸感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沉睡巨獸心跳般的脈動傳來。蘇明遠則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前世記憶的碎片再次翻湧:慶朝末年的動蕩,皇城深處那場秘密會議上的爭論與決斷,他和婉兒作為“雙生魂”被賦予的重任……無數珍貴的典籍孤本、巧奪天工的工藝圖譜、記載著先賢智慧的心得手劄……被一件件、一箱箱,由最忠誠的秘衛送入那個深藏地脈核心的宏偉寶庫,再由龐大的機關層層封鎖。那石門關閉時沉重的悶響,仿佛穿越時空,在他耳邊再次轟然回蕩!
“當年……”蘇明遠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沉重的曆史感,他睜開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地圖,看到了那扇緊閉的石門,“慶朝危如累卵,先帝與一眾有識之士,深知大廈將傾,非人力可挽。他們耗儘最後的心血與資源,將整個王朝最精華的文明火種——那些足以照耀後世千秋萬代的典籍、技藝、智慧結晶——儘數封入這地脈深處的‘文明寶庫’之中。”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度,輕輕拂過地圖上那紅色的環形輪廓,“非為私藏,隻為在王朝灰燼之下,為華夏文脈留一顆不滅的種子,以待……後世有緣之人,重啟光明。”
“現在,”他抬起頭,目光灼灼,掃過老周、林婉兒和所有屏息凝神的弟子,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是時候了!是時候讓那些被深埋了三百年的智慧與榮光,重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