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試穿婚服時,前世記憶如潮水湧來。
她看見慶朝尚書府裡繡嫁衣的自己,線團上的雲雷紋與蘇明遠送的玉佩重合。
"前世我們約好在祭天台舉行"古今合璧禮","她抓住蘇明遠的手,"卻被往生司破壞了。"
記憶裡,他們合著《古今通》反抗歸鄉術,將文明之核封入地宮。
臨終前在雙生魂碑立誓:"生生世世,必讓慶朝文化重生。"
蘇明遠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明白——
所謂記憶覺醒,是終於看懂每一步都是前世未竟的傳承。
晨光在春分時節格外慷慨,大片大片地潑進頂樓公寓的落地窗內,將這間臨時的試衣場地染成了融融的暖金色。空氣裡懸浮著微塵,在光柱中無聲地翻滾、沉浮。一套正紅色的慶朝製式婚服,被精心懸掛在特製的寬大立架之上,繁複的重工刺繡在光線裡流淌著沉甸甸的光澤——金線盤繞出連綿的纏枝蓮,銀線勾勒著祥雲瑞獸,裙擺處深紅的緞麵如同凝固的醇酒,厚重而華美。林婉兒站在立架前,指尖輕輕拂過那冰冷滑膩的衣料,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攥緊了她的心臟。這感覺熟悉又遙遠,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霧觸碰一個沉入水底的舊夢。
“婉兒,這套是複原組根據古籍記載,花了大半年功夫趕出來的。”助理小楊的聲音帶著一絲獻寶般的興奮,小心翼翼地從旁邊捧起配套的赤金點翠鳳冠,那冠體沉重,垂下的珠串流蘇在她手中輕輕碰撞,發出細碎清冷的聲響,像是遙遠時空裡傳來的歎息,“尤其是這纏花和點翠,幾位老師傅都說,幾乎複刻了慶朝鼎盛時期的手藝!”
蘇明遠就站在幾步之外,倚著窗沿。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羊絨衫,身形修長挺拔,眉宇間那股沉靜的書卷氣,在明亮的光線下被柔化了棱角,顯得格外溫潤。他看著林婉兒,眼神專注而柔和,如同欣賞一件稀世珍寶。這目光林婉兒早已習慣,可此刻,那目光深處似乎還藏著彆的什麼,一種她無法完全解讀的、沉甸甸的東西,如同古井深處無法觸碰的底部。他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溫聲說:“很襯你。”
林婉兒回頭對他笑了笑,那笑意卻未真正抵達眼底深處。心口那陣莫名的悸動並未平息,反而隨著指尖觸碰到的每一寸精細繡紋而愈發清晰、鼓噪。她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這份沒來由的恍惚:“明遠,幫我把那個玉佩拿過來一下好嗎?道具老師說要配上這個。”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蘇明遠微微頷首,轉身走向旁邊鋪著深色絲絨布的長桌。桌上散落著幾件零散的仿古首飾,他修長的手指準確地掠過那些珠翠,拿起放在桌角的一枚玉佩。那玉佩色澤溫潤,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邊緣被打磨得圓瑩光滑,觸手生溫。玉佩的中央,赫然鏤刻著繁複的雲雷紋——一道道回旋的弧線,層疊交錯,仿佛凝固的遠古驚雷,又似某種深藏不露的秘語。他捏著那枚玉佩,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凹凸的紋路,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熟稔。一絲微不可察的異樣掠過他眼底,快得如同窗外飛過的鳥影,旋即又恢複了那副溫潤的沉靜。他拿著玉佩,向林婉兒走去。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林婉兒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撫過婚服前襟邊緣一處尚未完成的纏花裝飾。那是一朵以金絲和紅、藍絲線纏繞而成的牡丹花苞,針腳細密得令人驚歎。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花瓣蜷曲的邊緣。
指尖觸碰花瓣的刹那,時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扭曲!
眼前華美的現代婚服驟然褪色、模糊,如同浸入水中的墨畫。刺目的紅與金急速旋轉、坍縮,又在一個眩暈的瞬間重新凝聚。視野裡猛地撞入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昏黃搖曳的燭光取代了明亮的晨陽,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帶著甜膩暖意的熏香氣息。一個身著鵝黃襦裙的少女背影出現在視野前方,烏黑的發髻鬆鬆挽著,幾縷青絲垂落在白皙的頸項旁。她正坐在一張鋪著大紅錦緞的繡墩上,微微垂著頭,全神貫注。她麵前是一架高大的紅木繡繃,繃子上,一片同樣鮮豔奪目的正紅錦緞被繃得極緊。少女纖細靈巧的手指,正拈著一根穿了金線的細針,在那片沉甸甸的紅錦上,繡著……一模一樣的纏枝蓮花紋!
林婉兒或者說,那個瞬間與她意識重疊的慶朝尚書府千金林婉)的心跳,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一下,又一下。那針尖每一次刺入錦緞,都仿佛帶著某種隱秘的期盼和無法言說的沉重,牽扯著她的心神。她繡得極其專注,鼻尖甚至沁出細小的汗珠。視線偶爾抬起,落在繡繃旁一個隨意擱置的線團上。那線團是溫暖的杏黃色,上麵用墨線清晰地勾勒著一種古樸、神秘、充滿力量的紋樣——雲雷紋!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帶著清朗書卷氣的男聲在她身側響起,語氣溫柔得如同春夜拂過新柳的風:“婉兒,累不累?歇歇手吧。祭天台那邊……我已打點妥當。”那聲音很近,帶著一種穿透時空壁壘的魔力,清晰地敲打在林婉兒的耳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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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兒猛地一個激靈!現實的光線刺破幻境,她驚喘一聲,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向後推去,腳步踉蹌,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蘇明遠低沉而急促的呼喚近在咫尺。
一隻有力的手臂及時而穩固地扶住了她的腰身。林婉兒驚魂未定地抬起頭,正對上蘇明遠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此刻翻湧著毫不掩飾的擔憂,以及一絲被強壓下去的、極其複雜的震動。
“怎麼了?臉色這麼白?”蘇明遠的聲音繃得很緊,扶在她腰間的手掌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堅實的熱度。
林婉兒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牢牢地釘在蘇明遠另一隻手上——那枚溫潤的白玉佩,此刻正被他緊緊攥在手心。玉佩邊緣從他指縫間露出來,那上麵精雕細琢的紋路,在明亮的晨光下纖毫畢現!
雲雷紋!
那線條的走向,那回旋的韻律,那古老神秘的氣息……與她意識碎片中那個杏黃線團上墨線勾勒的紋樣,分毫不差!前世今生,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兩件看似毫不相乾的物品,竟在此刻,被這同一種古老的符號,殘酷又宿命般地串聯在了一起!
“啊!”一聲短促的、飽含驚痛的低呼從林婉兒喉間溢出。那聲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發出的,而是從靈魂最幽暗的深處被強行擠壓出來。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帶來窒息般的劇痛。無數破碎的、灼熱的畫麵碎片,如同被點燃的炭火,帶著焚燒一切的蠻力,轟然衝破了意識深處那道無形的堤壩!
她看見——同樣是繁複華麗的嫁衣,被粗暴地撕裂,赤金的鳳冠滾落在冰冷肮臟的地磚上,發出刺耳的悲鳴。一張張被黑布蒙住、隻露出冷酷眼睛的臉孔,如同鬼魅般圍攏上來。那些眼睛,空洞、麻木,沒有任何屬於活人的情感,隻有執行命令的冰冷機械。他們手中握著寒光閃閃的利刃,刀刃上倒映著跳躍的火光,還有……她和他絕望交織的臉龐!
她看見——巨大的、雕刻著猙獰異獸圖案的石門在身後沉重地落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隔絕了最後的光線和生機。門內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隻有角落裡一盞孤零零的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頑強地跳躍著,映照著中央一個懸浮的、流轉著無數細小金色符文的菱形晶體。那晶體散發著微弱卻無比純淨的光芒,像是被囚禁的星辰。蘇明遠不,是那個穿著沾滿塵土與血跡的狀元官袍的蘇明遠)臉色慘白如金紙,嘴角掛著刺目的血痕,卻用儘最後力氣,雙手掐訣,口中念誦著她聽不懂的古老咒言。金色的光絲從他指尖瘋狂湧出,注入那菱形晶體之中,晶體光芒大盛,隨即又被他猛地按向地麵一個早已刻畫好的、複雜無比的陣圖中央!陣圖瞬間亮起,光芒吞沒了晶體,也吞沒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影。那是絕望的封存,是文明在屠刀下最後的悲鳴!
她看見——一片荒涼死寂的曠野,寒風如刀,卷起漫天黃沙。兩塊巨大的、未經雕琢的黑色石碑,如同兩柄直刺蒼穹的絕望利劍,並肩矗立。石碑冰冷粗糙的表麵,布滿了風霜侵蝕的痕跡。她穿著破爛不堪的嫁衣)和他狀元袍早已碎裂襤褸,露出的胸膛上布滿了猙獰的傷口)背靠著背,倚坐在冰冷的石碑之下。鮮血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在身下的沙礫上洇開兩片刺眼的暗紅。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視線開始模糊,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摸索著抓住她冰冷的手,十指緊緊相扣,仿佛要將彼此的靈魂都嵌入對方的骨血之中。
“……生生世世……”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耗儘生命,“……必……讓慶朝文化……在現世……重生!”誓言如同淬火的鋼鐵,烙印在呼嘯的寒風裡,烙印在冰冷的魂碑之上,也烙印在彼此即將熄滅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