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坐下。”王奶奶把他按在一張舊藤椅上,動作麻利地轉身打開一個老式的五鬥櫥。抽屜被拉開,發出“嘩啦”的輕響。她翻找著,嘴裡絮叨著,“你們年輕人啊,毛手毛腳的。這麼好的料子,可惜了的……彆動啊,奶奶給你拾掇拾掇。”
很快,她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舊鐵皮盒子,盒麵上印著模糊不清的花鳥圖案。打開盒子,裡麵是各色絲線、大大小小的針插,還有幾塊疊放整齊的零碎布頭。她熟練地挑出一根細針,又在一卷深青色的絲線裡撚出一股,對著窗戶透進來的天光穿針。那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一項古老的儀式。
“手伸過來。”王奶奶拉過蘇明遠的手臂,仔細看了看那道裂口的位置和走向。她的手指粗糙而溫暖,帶著長年操勞留下的痕跡。她沒急著下針,而是拿起一塊顏色與他外套相近的深青色碎布,放在裂口下比了比,又放下。接著,她拿起那卷深青絲線,又看了看,還是搖頭。最後,她的手指在針線盒裡摸索了幾下,撚出一小卷線——那線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竟隱隱泛著一種內斂的、近乎金屬的光澤,是極為純正的玄青色。
“這線啊,”王奶奶似乎看出了蘇明遠的疑惑,一邊將線頭在嘴裡抿濕,一邊慢悠悠地說,“還是我婆婆那會兒留下來的老東西,染得正,有筋骨,配你這衣服,不跌份兒。”她終於穿好了針,將線尾打了個結。
王奶奶將針尖在發髻上輕輕篦了篦,然後穩穩地落下了第一針。針尖刺透麵料,發出細微的“噗”聲。她的動作舒緩而充滿韻律,一針,一引,一拉,一絲不苟。那玄青色的絲線在深灰的衣料上遊走,漸漸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卻無比規整的方折回旋紋樣——正是最基礎、最古老的雲雷紋!
蘇明遠的目光死死地凝固在王奶奶蒼老卻異常穩定的手指上,凝固在那正在裂口邊緣逐漸成形的、針腳細密勻稱的雲雷紋上。每一針刺入,都像紮在他心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那熟悉的、曾鐫刻於國之重器、象征著無上威嚴與神性的古老紋樣,此刻,竟然被用來……縫補一件撕裂的、凡俗的衣衫?就在這狹窄的、彌漫著生活氣息的陋室之中?
荒謬!褻瀆!一股強烈的、混雜著痛心和憤怒的情緒在他胸中翻騰衝撞,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試圖壓下這股邪火。他不能對這位慈祥的老人發怒。他強忍著,聲音卻因壓抑而顯得異常乾澀緊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奶奶……”他艱難地開口,目光死死盯著那細密的針腳,“這雲雷紋……乃古之重器所銘,祀天地,敬鬼神……是禮之所在!如此……如此縫於敝衣之上,豈非……豈非大不敬?”他幾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大不敬”這三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王奶奶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那雙被歲月磨礪得有些渾濁、此刻卻異常清亮的眼睛,透過老花鏡片,深深地看了蘇明遠一眼。那眼神裡沒有責備,沒有驚訝,隻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和,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
“敬?”王奶奶輕輕重複了一聲,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點曆經滄桑的了然。她低下頭,手指靈巧地撚著線,針尖再次穩穩落下,沿著雲雷紋的軌跡繼續遊走。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柔軟的刻刀,輕輕鑿開了蘇明遠心中那層堅硬的冰殼。
“明遠啊,”她的聲音平緩,如同爐子上那壺將沸未沸的水,“奶奶活了大幾十年,在這胡同裡,眼瞅著多少老物件兒、老規矩,像秋天的葉子一樣,一片片掉下來,化進土裡嘍。”
她頓了頓,針線不停,那小小的雲雷紋在裂口邊緣又延伸了一小段,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你說它是禮,是敬?沒錯兒,擱那博物館的大玻璃櫃子裡,亮錚錚的,誰看了不得肅靜會兒?可那東西,看著是尊貴,是體麵,”王奶奶微微搖頭,幾根銀絲隨著動作輕晃,“可那跟咱們喘氣兒、吃飯、過日子的人,有啥乾係?隔著那厚玻璃,冷冰冰的,跟死了沒啥兩樣。”
針尖再次刺透布料,她熟練地將線拉緊。
“你再瞅瞅這紋樣,”她用戴著頂針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剛繡上去的那一小片雲雷紋,“它在這兒呢,替我縫著你的衣裳,替你擋著風寒。”她的手指順著那紋樣的線條輕輕撫過,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一個嬰孩。“它活過來了呀!在我這老婆子的針尖上跳著,在你小子胳膊上貼著,在咱們這熱乎乎、鬨哄哄的日子裡頭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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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目光越過老花鏡的上緣,直直地望進蘇明遠震動的眼底深處,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樸素力量:“這紋樣啊,它就是一股子活水!你得讓它流起來,淌起來,甭管是淌在泥溝裡,還是石頭縫裡,隻要它還淌著,它就活著,它就新鮮!你把它當個金貴菩薩,恭恭敬敬地供在神壇上,用琉璃罩子扣得嚴嚴實實,一滴水都不讓它滲出來……”王奶奶搖搖頭,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裡帶著一絲悲憫,“那它呀,離變成一壇子死氣沉沉的臭水,也就不遠嘍!”
“噗”的一聲輕響,針尖再次刺透衣料。王奶奶利落地打了個結,用牙齒輕輕咬斷了線頭。她抬起蘇明遠的手臂,對著窗戶光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傑作”——那道猙獰的裂口被細密勻稱的針腳完美地縫合,邊緣處,一圈古樸而充滿生機的雲雷紋,如同給傷口繡上了一條莊重又靈動的徽記。它不再是冰冷的符號,它帶著王奶奶指尖的溫度,緊緊貼著他的肌膚,仿佛在搏動。
“喏,瞧瞧,”王奶奶滿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力道不輕不重,“這不挺好?又結實,又體麵!老紋樣,也得乾點新活兒,接點地氣兒不是?”
蘇明遠怔怔地抬起手臂,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撫過袖口那圈新生的雲雷紋。絲線堅韌,針腳細密,帶著王奶奶掌心殘留的溫熱。那古老的回旋紋路,此刻觸手可及,不再是玻璃罩後冰冷遙遠的圖騰,而是真真切切地守護著他的體溫,修補著他撕裂的狼狽。王奶奶那句“活水”如同驚雷,在他閉塞的心湖裡轟然炸響,激蕩起滔天巨浪。
數日後,小雪節氣。細碎的冰晶終於不再猶豫,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溫柔地覆蓋著古老的京城。非遺中心的授牌儀式莊重而熱烈。蘇明遠再次站在聚光燈下,從領導手中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印有國徽的非遺傳承人證書。紅絨布封皮,燙金的大字,台下掌聲如潮。
“祝賀你,蘇老師!”領導含笑與他握手。
蘇明遠微微躬身致謝,儀態無可挑剔,笑容溫潤得體。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下台的那一刻,一陣熟悉的、帶著濃鬱生活氣息的嘈雜聲浪,裹挾著細碎的雪沫,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門和儀式音樂的餘韻,清晰地湧入他的耳廓。
“茴香豆——!新出鍋熱乎的茴香豆——!”
是胡同口菜市場那個常年推小車的老趙頭,他那極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在清冷的雪天裡格外響亮。
蘇明遠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循著聲音,側耳傾聽。在那高亢的吆喝聲間隙,他清晰地捕捉到另一種聲音——“沙啦…沙啦…”那是印著雲雷紋圖案的牛皮紙袋被撐開、被揉捏、被遞送時發出的、溫柔而堅韌的摩擦聲。這聲音,曾經在授牌儀式的喧嘩中被徹底淹沒,此刻卻如此固執地鑽進他的耳朵,帶著市井的溫度和重量。
儀式結束,他再次婉拒了後續的邀約,腳步匆匆,幾乎是帶著一種急切的求證心情,走向那個熟悉的菜市場。雪還在下,不大,卻足夠將菜市場簡陋的頂棚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市場裡依舊喧鬨,人聲鼎沸,混合著蔬菜的泥土氣、生肉的腥氣、熟食的醬香,還有各種討價還價的市聲。
老趙頭的推車前圍了不少人。他動作麻利地鏟起一勺熱氣騰騰、油光發亮的茴香豆,倒進顧客撐開的紙袋裡。蘇明遠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些紙袋上——淺褐色的牛皮紙,上麵印著清晰而簡潔的雲雷紋變形圖案!那圖案並非博物館裡精確複刻的古老威嚴,線條更加流暢圓融,帶著點現代設計的俏皮,像一朵朵卷曲的雲,又像一個個跳躍的音符。它印在粗糙的牛皮紙上,被老趙頭油乎乎的手捏著,被顧客接過,被茴香豆的熱氣熏蒸著,發出持續的“沙啦…沙啦…”的聲響。
蘇明遠靜靜地站在幾步開外,看著。風雪吹拂著他額前的發絲。沒有痛心,沒有憤怒。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緩地在他心中彌漫開來,衝刷著那些積淤了數百年的、名為“神聖”與“不可褻瀆”的凍土。
“沙啦…沙啦…”紙袋摩擦的聲音,茴香豆的香氣,小販的吆喝,主婦的還價……這一切市井的交響,仿佛都彙聚到那紙袋上跳躍的雲雷紋裡,賦予了它一種前所未有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它不再需要玻璃罩的供奉,它就在這活色生香的生活之流中,自由地呼吸。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冰冷的雪意,混合著茴香豆溫熱的鹹香,還有市井深處那股子蓬勃旺盛的、混雜著各種味道的“生”的氣息,一同湧入他的肺腑。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悠揚、帶著金屬質感的鳥鳴聲從不遠處傳來,穿透了市場的嘈雜。蘇明遠循聲望去。
是胡同口修自行車的老李頭。他正拎著一個竹製的鳥籠,在自家那小小的、被雜物堆滿的修車鋪子門口溜達。鳥籠擦得鋥亮,籠頂的銅鉤在雪光映照下閃閃發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籠身——青黑色的細竹篾上,竟用極細的金漆,精心描繪著連綿不斷的雲雷紋!紋樣古樸而靈動,隨著老李頭手臂的晃動,那鳥籠在細雪中悠悠地旋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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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子裡,一隻毛色鮮豔的靛頦鳥跳上跳下,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旋轉的鳥籠,將籠身上那些金色的雲雷紋,投射到老李頭身後那堵斑駁不堪、糊滿各色小廣告和歲月痕跡的老磚牆上。奇妙的一幕發生了:古老的、莊嚴的金色紋樣,此刻在凹凸不平的牆麵上流動、變形、跳躍、旋轉!它時而清晰如刻,時而因牆麵的起伏而扭曲拉長,時而又因光影的變幻而碎裂重組。莊嚴的古紋,被生活的手藝賦予了新的載體,又被時間侵蝕的牆麵肆意塗抹,最終在鳥兒的鳴唱和飛雪的映襯下,形成了一幅充滿魔幻現實感的、永不停歇的光影之舞。
風雪迷離了視線。蘇明遠站在菜市場喧鬨的邊緣,茴香豆溫熱的鹹香縈繞鼻尖,“沙啦沙啦”的紙袋摩擦聲如同背景的低吟。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旋轉的鳥籠投射於老牆上的光影之舞上。莊嚴的雲雷紋,在斑駁的磚石上流淌、扭曲、碎裂又重生,與籠中靛頦鳥清越的鳴唱、老李頭哼唱的不成調京戲、以及菜市場永不停歇的市聲,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一絲了悟,如同冰層下悄然湧動的暖流,終於徹底融化了心底最後一塊名為“執念”的堅冰。他輕輕撫過自己袖口上那圈細密的雲雷紋刺繡,王奶奶指尖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其上。
原來,不是紋樣走進了這喧囂的菜市場。
而是這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的菜市場本身,早已成了天地間一幅最鮮活、最蓬勃、永不停筆的新雲雷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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