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地宮的空氣總是帶著一股特殊的味道——陳舊木料的沉香、石頭縫隙裡滲出的微潮,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時間的氣息。蘇明遠站在活字印刷體驗區旁,目光穿過攢動的人群,落在那些被遊客們反複撥弄的鉛字上。
他曾是慶朝狀元,一筆楷書曾令先帝讚歎不已。如今卻站在四百年後的世界裡,看著那些本應莊重無比的活字,成了遊人指尖的玩物。
“蘇老師,您覺得這個體驗區布置得如何?”林婉兒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聲音輕柔卻充滿力量。她總是這樣,既照顧著他這個“古代人”的情緒,又毫不放緩邁向未來的腳步。
蘇明遠微微頷首:“頗為精巧,隻是...”他話未說完,視線被一位日本老者吸引。那人正小心翼翼地將鉛字排列整齊,口中喃喃自語著什麼。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老者的中文帶著異國腔調,卻一字不差。
蘇明遠的心猛地一跳。這首詩他再熟悉不過,當年殿試前夕,他曾在翰林院抄錄李太白詩選十餘遍,每一筆每一劃都謹小慎微,生怕褻瀆了詩仙的靈氣。
更令他驚訝的是,旁邊一位巴西遊客竟然隨著詩的節奏哼起了小調。那旋律既陌生又熟悉,隱約能聽出是《靜夜思》的改編,卻又融入了異域風情。
那是他三年前譜的曲。
“他們...”蘇明遠一時語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那件現代裁剪的襯衫被他捏出褶皺,一如他此刻的心緒。
林婉兒會意地笑了:“去年您的專輯在日本和巴西都很受歡迎。音樂無國界,詩歌也是。”
一陣鐘聲從長廊儘頭傳來,渾厚悠揚,在地宮中回蕩不絕。蘇明遠不自覺地向著鐘聲方向走去,穿越那些站在數字書法屏前揮舞手臂的遊客,繞過展示著《清明上河圖》互動光影秀的區域,最終停在祭天台模型前。
各國遊客排著隊,輪流敲擊那套複製的編鐘。每一聲響都通過隱藏的麥克風傳到直播設備,再instantaneaente發送到世界各個角落。
“我想試一試。”話一出口,蘇明遠自己都感到驚訝。作為慶朝文人,他向來謹言慎行,從不主動表現自己。
林婉兒眼睛一亮,立即與工作人員溝通。很快,蘇明遠被引到編鐘前。
他拿起鐘槌,手指微微發顫。這不是他熟悉的樂器,在慶朝,編鐘是天子祭天時所用,尋常人連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各國遊客都能隨意敲擊它們。
蘇明遠閉上眼,回想當年狀元及第後參加太廟祭典的場景。那時鐘鼓齊鳴,莊嚴肅穆,他站在文武百官中間,心中滿懷對天地君親的敬畏。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敲出一段古樸的旋律。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曲調,而是他內心深處對那個遙遠下午的記憶的回響。
最後一聲鐘鳴在地宮中漸弱,蘇明遠睜開眼,發現周圍靜得出奇。遊客們駐足停留,工作人員也停下手中的工作,所有人都望著他。
片刻寂靜後,掌聲如雷鳴般爆發。
一位金發碧眼的女記者擠到他麵前:“太精彩了!這是什麼曲子?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編鐘演奏!”
蘇明遠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那是他記憶中慶朝祭天的旋律,但又不完全是,其中夾雜了他穿越到現代後所感受到的震撼、困惑和最終的和解。
“這是...文明的回聲。”他終於說道。
林婉兒接過話頭,對著記者的麥克風說:“地宮不是終點,是起點。從此,故宮的紅牆不再是界限,而是連接古今中外的圓心。”
她說話時目光堅定,仿佛在宣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蘇明遠望著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子和她所代表的世界,有著不輸於任何慶朝先賢的遠見與魄力。
人群漸漸散去後,蘇明遠獨自站在活字印刷區前。那位日本遊客已經離開,鉛字散亂地放在字盤中,等待下一位體驗者。
他的手拂過那些冰冷的鉛字,忽然有種強烈的衝動。他小心地挑選出一個個漢字,排列成句。這不是現代人熟悉的橫排方式,而是自上而下,從右到左,一如他在慶朝時那樣。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排列到最後,他發現“天”字缺失了。正猶豫間,一隻小手從旁邊遞來所需的鉛字。
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叔叔,你是在找這個字嗎?”
蘇明遠接過“天”字,完成了他那幅小小的活字版。小女孩好奇地問:“你為什麼和彆人的排版不一樣呢?”
“這是我家鄉的方式。”蘇明遠輕聲回答。
“真好看,”小女孩笑著說,“像詩歌一樣。”
女孩的母親走來,抱歉地對蘇明遠點點頭,拉著孩子離開了。蘇明遠望著她們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中某個結解開了。
“看來你找到了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林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明遠沒有回頭,手指仍停留在那些鉛字上:“在我的時代,這些字是聖賢之言的載體,尋常百姓一生都難得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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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尋常百姓甚至可以親手觸摸它們。”林婉兒站到他身旁,“這不是貶值,蘇明遠,這是民主化。文化不再被少數人壟斷,而是成為全人類共同的遺產。”
“包括那日本老者背誦的《靜夜思》?包括巴西人哼唱的改編旋律?”
“尤其是那些。”林婉兒堅定地說,“文化隻有在交流中才能永生。你的音樂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它既有著古代的魂,又融入了現代的魄。”
她指向長廊兩側:“看,一邊是活字印刷,一邊是數字書法。它們不是對立的存在,而是人類文明長河中的不同階段。而這條長廊,就是那條長河的微縮景觀。”
蘇明遠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確實,遊客們自由地在古今之間穿梭,臉上沒有他初來這個世界時的困惑與震驚,隻有純粹的好奇與欣賞。
“我花了三年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蘇明遠感歎道。
“但你終究明白了。”林婉兒微笑,“要知道,大多數人都困在自己的時代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能夠跨越時空界限的人寥寥無幾。”
遠處又傳來編鐘的聲音,這次是幾個年輕人嘗試合奏一首流行歌曲,雖然生疏,卻充滿歡樂。
“我想再寫一首歌。”蘇明遠突然說,“一首真正融合古今的曲子。”
林婉兒眼睛一亮:“用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