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京師城牆在黎明裡褪成一截灰線,像被歲月啃噬過的舊畫。韋小寶勒馬德勝門外,回望帝京,唯見午門樓頭最後一縷青煙,嫋嫋不散,仿佛李婉兒那朵枯櫻的餘燼。煙下是玄燁帝孤立的身影,掌中裂燈已成空殼,燈底七粒乳牙卻越發瑩潤,像含了清晨第一滴淚。
馬蹄下的雪被踏成碎玉,三騎的影子在雪上拖得極長,長到幾乎要連回洛陽。胡圖圖忽然開口,聲音比風還低:“龍侯,我們去哪兒?”韋小寶不語,隻抬手解下腰間漁燈——燈罩“平安”二字已被體溫烙得微微鼓起,墨跡像要活過來。燈火在風雪中不搖,反而愈發明亮,照出燈罩內壁一道極細的裂紋,裂紋裡滲著金屑,像黎明前的星塵。
祥泰左眼銅鈴輕響,鈴舌銀鱗映出遠方海色。他啞聲道:“東海儘頭已無月讀,但燈油要儘了。”韋小寶撫過燈罩,指尖觸到裂紋,金屑便沾在他掌紋裡,凝成七顆幾乎不可見的齒印。他輕聲答:“那就回家。”
“家”字出口,雪忽然停了。風卻轉急,卷起雪粉,在三騎周圍旋出一圈白幕。白幕裡,漸漸浮出七道小小的腳印,腳印極淺,卻筆直向東,像有七個看不見的孩子在前引路。韋小寶策馬追隨,胡圖圖與祥泰並騎,蹄印與童印交疊,每一步都踏出一聲極輕的“嗒”,仿佛乳牙相叩。
東行三百裡,雪色漸薄,露出凍土與枯草。枯草間,偶見殘破紙燈,燈罩上“平安”二字被雪水暈成淚痕。韋小寶每過一盞,便俯身拾起燈骨,以漁燈火苗引燃——火苗一觸殘燈,燈罩便浮起一張童臉,衝他無聲一笑,隨即化作櫻瓣,隨風貼在他大氅下擺。待至黃河舊渡,他衣擺已綴滿櫻瓣,行走時沙沙作響,像七童在笑。
黃河尚未解凍,冰麵泛著鐵青色。舊日浮橋殘骸橫陳冰上,橋樁間懸著無數血色燈籠,燈籠皆空,唯有風過時,燈皮相擊,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咚咚”。韋小寶下馬,以斷木劍殘刃割破掌心,血滴入冰。血珠滾處,冰麵裂開一道細縫,縫裡滲出淡金,像黎明破曉。裂縫儘頭,緩緩浮起一尾無眼人魚——人魚通體透明,唯胸腔燃一豆藍火,火芯是一截龍須。
人魚張口,吐出一串氣泡,氣泡在空中凝成七顆乳牙,牙根各纏一縷黑發。乳牙落入韋小寶掌心,與他衣擺櫻瓣相觸,竟發出風鈴般的清響。人魚又吐一尾氣泡,這次凝成李婉兒的側影,影中她拈花而笑,口唇開合,無聲道:“燈歸童魂,魂歸骨。”
影散,人魚沉水,冰麵合攏,唯餘七顆乳牙在韋小寶掌心滾動,滾燙如星。胡圖圖以刀背輕觸乳牙,刀背裂痕竟滲出一線銀光,光中映出洛陽白馬寺殘鐘——鐘麵裂紋裡,卡著一枚銅鈴,鈴舌是李婉兒墜海銀鱗。祥泰左眼銅鈴亦同時作響,鈴舌與刀背銀光相和,竟奏出《鬼櫻譜》終章前三個音符。
三騎再啟,乳牙在韋小寶掌心漸漸融成一滴金血,金血透掌而出,凝成一盞極小極亮的燈,燈罩無字,唯燈芯是一縷龍須。燈成,風雪驟止,東方雲層裂開一線,晨光如嬰啼,落在燈上,燈影投於雪地,竟現出一條極長的歸途——歸途儘頭,是洛陽舊城,城頭殘雪未消,雪上櫻瓣點點。
韋小寶卻勒馬,轉向東南。東南三百裡外,有村名“燈灣”,村前海灣形如燈盞,灣內礁石皆作燈骨。傳說每至冬至,灣內浮起人魚燭,燭芯是童魂,燭油是龍血。人魚燭燃儘,海麵便開一夜櫻潮,潮退後,礁石上必留七顆乳牙,牙根各纏一縷黑發。
燈灣村口,老嫗已候多時。她仍舉那盞“平安”小燈,燈油早儘,燈罩卻新補一瓣櫻,櫻色如嬰唇。韋小寶下馬,托掌中龍須燈,與老嫗燈罩相觸。兩燈相接,無聲而燃,燈焰合一,化作一道極細的金線,金線一端係老嫗腕脈,一端係韋小寶心口齒印。
老嫗微笑,皺紋裡浮出七童笑臉。她輕聲道:“龍侯,燈灣無月讀,隻有歸骨。”
歸骨,即歸童魂之骨。灣內礁石在晨光中漸漸透明,顯出七具小小的龍骨,龍骨蜷如嬰睡,每具龍骨的眉心,皆嵌一顆乳牙。韋小寶涉水至最深處,將掌中龍須燈置於礁石中央。燈芯一觸龍骨,七具龍骨便同時睜眼,瞳仁是淡金色,像黎明前的星。
龍骨起身,圍燈而坐,七雙手捧燈,七張口吹焰。火焰由金轉藍,又由藍轉白,最終凝成一朵極小的櫻,櫻心孕一粒新芽,芽尖帶著極淡的紅。櫻落,芽生,根須纏住七具龍骨,龍骨便一寸寸融化,融成七滴金血,金血又凝成七顆新牙,牙根各纏一縷黑發,黑發卻不再是黑,而是極淡的金。
韋小寶以斷木劍殘刃割下自己一縷發,發絲落處,七顆新牙便齊齊嵌入礁石,礁石化作七座小墳,墳前無碑,唯各生一株櫻。櫻開一瞬,花謝,花蒂處結一盞極小燈,燈罩“平安”二字,墨跡是韋小寶掌紋。
老嫗在岸上敲鐘,鐘聲三響,灣內潮水退去,露出一條白沙小徑,小徑儘頭,是一座極舊的院落。院門半掩,門楣上“龍侯府”三字已剝蝕,唯“侯”字最後一筆,被補成一朵櫻形。韋小寶推門,院內積雪無人掃,雪上卻有一行極小的腳印,腳印儘頭,是一盞未點的燈——燈罩裂紋裡,滲著金屑,與他腰間漁燈一般無二。
胡圖圖與祥泰止步於院外。胡圖圖刀背裂痕已合,刀尖挑著最後一瓣櫻,櫻色如嬰唇。祥泰左眼銅鈴自墜,鈴舌銀鱗化作一滴淚,落在雪上,凝成一枚小小銅錢,錢孔裡,一縷金發隨風而動。
韋小寶獨自入院,關門。院內積雪忽融,融雪處,七株櫻同時綻放,花間浮起七童身影,身影極淡,唯眉心朱砂豔如初綻。童們圍燈而坐,齊聲唱:
“龍侯歸骨,童魂歸燈。”
歌聲未絕,韋小寶腰間漁燈已熄,燈罩裂紋裡最後一粒金屑脫落,落在他掌心,凝成一滴極小的血,血裡遊著一條極小的金龍。他將血滴入院內那盞未點的燈,燈芯一觸血,便燃起一朵極靜的火,火光投在院牆上,竟顯出整個洛陽舊城——舊城殘雪未消,雪上櫻瓣點點,七童在雪中追逐,笑聲如鈴。
火光又投在韋小寶臉上,他眉心金鱗儘褪,唯餘齒印鮮紅如新。齒印處,忽然滲出一滴淚,淚落火中,火便熄了。熄時,燈罩“平安”二字由金轉白,最終隱去,唯燈底七顆乳牙,牙根各纏一縷極淡的金發,像黎明前的星塵。
院外,胡圖圖與祥泰聽見門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哢”,像乳牙相叩,又像燈芯斷裂。胡圖圖以刀背輕觸院門,門扉自開,院內積雪已儘,唯七株櫻樹下,各生一盞小燈,燈皆無火,唯燈罩“平安”二字,墨跡是韋小寶掌紋。
樹下,韋小寶盤膝而坐,雙手捧一盞空燈,燈底七顆乳牙,牙根各纏一縷金發。他眉目安詳,唇角微彎,像終於聽完一個極長的故事。胡圖圖探手,觸及他鼻息——氣息已絕,唯心口齒印處,一點金血猶溫,血裡遊著一條極小的金龍,金龍每遊一圈,齒印便淡一分,終至無痕。
祥泰左眼空洞裡,銅鈴最後一響,鈴音落地,化作一枚銅錢,錢孔裡,一縷金發纏住七顆乳牙,乳牙相擊,發出極輕的“嗒嗒”,像七童在笑。櫻樹同時花落,花片覆在韋小寶膝頭,堆成一盞小小雪燈,燈罩無字,唯花心孕一粒新芽,芽尖帶著極淡的紅。
胡圖圖橫刀於膝,低聲道:“龍侯歸骨,童魂歸燈。”
祥泰以手覆眼,黑布下銅鈴碎成銀粉,粉隨風散,散入七株櫻樹,樹身便浮現一道極細的金紋,金紋蜿蜒,終成七個小字:
“韋氏小寶,燈灣守夜。”
天邊,第一縷朝陽穿雲而出,照在七株櫻樹下的燈上,燈皆無火,唯燈影投於雪地,顯出極長的歸途——歸途儘頭,是洛陽舊城,舊城殘雪未消,雪上櫻瓣點點,七童在雪中追逐,笑聲如鈴。而燈灣村口,老嫗仍舉那盞“平安”小燈,燈油早儘,燈罩卻新補一瓣櫻,櫻色如嬰唇,櫻心孕一粒新芽,芽尖帶著極淡的金。
雪又下了起來,雪片落在七株櫻樹下,覆在韋小寶肩頭,覆在胡圖圖刀背,覆在祥泰掌心銅錢。雪片相觸,發出極輕的“叮”,像乳牙相叩,又像燈芯複燃。而雪原儘頭,朝陽愈升愈高,照得整座燈灣一片通明,通明裡,七座小墳無碑,唯各生一株櫻,櫻下各生一盞燈,燈皆無火,唯燈影投於雪地,顯出極長的歸途——歸途儘頭,是韋小寶低眉一笑,像終於聽見七童喊他: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