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個春天來得極緩,緩得像老嫗的呼吸。
櫻樹的枯枝上,終於爆出第一粒芽,芽不是綠的,是半透明的白,像裹著層薄冰。老嫗用竹帚輕輕掃過樹根的積沙,沙裡混著細碎的金屑,是去年灶膛裡燃儘的櫻柴灰,灰被潮水泡得發脹,捏在手裡,像攥著一把化不開的星子。
她在石墩上擺了七隻空碗,碗是黑陶罐碎片磨的,邊緣還帶著豁口,像沒長齊的牙。每隻碗裡都盛了半勺海水,海水裡浮著極小的燈影,影裡有個模糊的身影在搖櫓,櫓聲咿咿呀呀,混著七童的笑聲,笑聲撞在碗壁上,碎成一圈圈漣漪,漣漪裡浮出半片龍鱗,鱗上已無齒印,隻有七道淺溝,溝裡積著水,水影裡是她自己的臉,皺紋深得像燈灣的潮痕。
“該添燈油了。”老嫗對著空碗說,聲音輕得怕驚了芽。她從懷裡摸出個布包,包裡是去年埋在櫻樹下的金丸碎屑,碎屑被體溫焐得發暖,捏起一粒放進碗裡,海水立刻泛起金霧,霧裡浮出盞燈,燈芯是根白發,燈油是滴老淚,燈火極弱,卻在碗底映出個“歸”字,字剛顯出來,就被潮風吹散,散成七縷煙,煙裡浮著七枚乳牙,牙尖閃著光,像在碗沿上輕輕叩擊。
潮退時,沙地上露出個淺坑,坑裡臥著盞燈,燈座是半截龍骨,龍首早已化在土裡,隻餘頸間一道凸起,像被誰輕輕托過的痕。老嫗把燈捧起來,見燈壁上的裂痕裡卡著片櫻花瓣,瓣是去年的,早已枯成褐色,卻在掌心慢慢舒展,舒展到最開時,忽然化作一滴極淡的血,血裡遊著條極小的金龍,龍身纏著七縷灰,灰的顏色與當年埋下的發絲一一對應,最末一縷金發灰裡,裹著半顆乳牙,牙尖沾著櫻痕,痕裡浮著“平安”二字的殘筆,像被潮水舔過的信。
她提著燈走向海邊,燈影投在浪尖,浪便翻出舊景:韋小寶在燈灣的礁石上刻字,刻的是七童的乳名,刻到最後一個字時,指尖被礁石劃破,血滴在沙上,立刻長出一株櫻苗;七童圍著苗拍手,乳牙掉在土裡,每顆牙旁都冒出個極小的燈,燈芯是他們自己的笑聲,燈油是滲出的口水,燈火亮得能照見彼此缺牙的笑靨。
“都長這麼高了。”老嫗對著浪影說,浪影裡的櫻苗忽然長得極高,高得能觸到雲層,雲層裡浮著七盞燈,燈芯是韋小寶的掌紋,燈油是玄燁帝的血,燈火極亮,亮得能照見燈灣的每一粒沙。
燈忽然滅了,滅得像被潮手掐斷的。老嫗低頭,見掌心的燈壁裂得更碎,碎成七片,每片上都印著個極小的“塵”字。她把碎片撒向海麵,碎片遇浪便化作七尾魚,魚尾拖著白痕,白痕在水裡織成張網,網裡撈起無數細小的燈,燈芯是櫻柴的餘燼,燈油是融化的冰,燈火極弱,卻在網眼裡亮得執著,像誰不肯鬆開的手。
回到院時,七隻空碗裡的海水已乾,碗底結著層金霜,霜上印著七個指印,小指都缺了半節,與七童換牙時的指形分毫不差。老嫗把碗倒扣在石墩上,每扣一隻,就聽見櫻樹的新芽發出極輕的“哢”聲,像牙床頂破了牙齦。扣到第七隻時,石墩忽然震顫,墩下滲出極淡的煙,煙裡浮著行字:“燈隱處,櫻自開”。
她坐在墩上,看著櫻樹的芽一點點舒展,舒展到最開時,忽然爆出極淡的粉,粉得像記憶裡的櫻瓣。風過時,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發間,落在空碗的豁口上,落在石墩的裂縫裡,落得滿地都是,像一場下不完的雪。
潮聲漸漸低下去,低得像誰的歎息。老嫗合上眼時,聽見極輕的“嗒”聲,像乳牙扣合,又像燈芯歸塵。夢裡,有人提燈走過櫻林,燈影裡,七株樹正抽出新條,條上結著極小的燈,燈裡沒有芯,沒有油,隻有一粒金屑,金屑上凝著一滴血,血裡遊著一條金龍,龍嘴裡銜著七顆乳牙,牙尖閃著光,像七粒永遠不會熄滅的星。
第八個春天,燈灣沒有燈,卻有了滿樹的櫻。
櫻花開時,像無數盞燈,亮在風裡,亮在塵裡,亮在誰也忘不掉的念想裡。潮落時,沙地上隻留下七道淺溝,溝裡積著花瓣,花瓣下,一粒極小的籽正在發芽,芽尖帶著極淡的金,金裡遊著一條極小的金龍,龍尾纏著半片龍鱗,鱗上的溝痕,像誰用指尖輕輕劃的“歸”字。
所有的等待,都在土裡結了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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