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帳篷頂端的透氣孔,在厚厚的地毯上投下幾道朦朧的光柱。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篝火的餘燼氣息,混合著泥土、青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顧遠幾乎一夜未眠。懷中托婭均勻溫熱的呼吸和恬靜的睡顏,是他唯一的慰藉,卻也像一麵鏡子,映照著他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和焦慮。那份冰冷的羊皮卷內容,夢魘般反複啃噬著他的神經——阿保機汗權被奪,七大部與述律平劍拔弩張,王庭大會在即,整個契丹帝國瀕臨內戰邊緣,而他顧遠和羽陵部的命運,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每一次想到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想到托婭明媚的笑靨會被驚恐和絕望取代,想到孩子們天真的臉龐會蒙上陰影甚至……他的心就絞痛得無法呼吸。酒精的餘威和極度的精神消耗,讓他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直跳,臉色透著不健康的青白,連起身時都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挪開托婭緊緊環抱著他腰身的手臂。他的小母狼昨夜受驚過度,此刻睡得格外香甜深沉,長睫低垂,紅潤的嘴角還微微上翹,沉浸在溫暖的美夢裡。顧遠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到近乎虔誠的吻,眼神充滿了無儘的憐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
‘這可能是托婭最後一個安穩香甜的夢了……’念頭如同毒刺,狠狠紮進他心裡。他不忍心叫醒她,不忍心打破這份短暫的、脆弱的安寧。就讓這美夢,多延續一會兒吧……
於是,顧遠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托婭身邊,任由她像隻依賴主人的小貓般,在睡夢中無意識地重新纏上來,將小腦袋埋在他頸窩裡蹭了蹭,發出滿足的細小鼻音。他僵著身體,不敢有大的動作,生怕驚醒了她,隻是用目光一遍遍地描摹著她安睡的容顏。直到日上三竿,帳內光線大亮,帳外傳來孩子們隱約的嬉鬨聲和部眾們開始新一天勞作的聲響,托婭才終於嚶嚀一聲,慵懶地睜開惺忪的睡眼。
“嗯……郎君……”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嬌憨,習慣性地在顧遠懷裡蹭了蹭,又眯著眼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完全清醒過來。昨夜恐怖的經曆似乎被溫暖的懷抱和充足的睡眠驅散了大半,隻剩下劫後餘生的慵懶和對愛郎的無限依戀。
“醒了?我的小懶貓。”顧遠努力壓下眼底的沉重,擠出一個儘可能溫柔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她淩亂卻柔軟的發頂。
托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玲瓏有致的曲線在薄薄的寢衣下展露無遺,隨即又像沒骨頭似的軟進顧遠懷裡,仰著小臉,杏眼水汪汪的,帶著毫不掩飾的撒嬌:“郎君~托婭餓了~要郎君喂~”她嘟著紅唇,可愛的撒著嬌。
顧遠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昨夜那滅頂的危機感似乎都被這嬌憨衝淡了一絲。他寵溺地應著:“好,小饞貓等著,郎君去給你弄好吃的。”他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又忍不住在她嘟起的唇上偷了個香,才轉身走出帳篷。
然而,就在顧遠走出帳篷,準備去吩咐侍女準備早膳時,身後帳內,托婭臉上的嬌憨慵懶卻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聰慧而敏銳的凝重。
不對勁!郎君的背影……雖然依舊挺拔,但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和搖晃,那絕不是宿醉未醒那麼簡單!還有他剛才的笑容,雖然溫柔,眼底深處卻藏著一股化不開的疲憊和……沉重?她回想起昨夜他徹夜未歸的反常,以及找到自己時,雖然他極力掩飾,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焦慮……
托婭的心猛地一沉。她了解自己的郎君,他心思深沉,意誌如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若非遇到了天塌下來般的大事,他絕不會是這副模樣!昨夜那封緊急密信……一定帶來了極其可怕的消息!
這個認知讓托婭瞬間清醒無比,昨夜殘留的最後一絲驚悸也被更大的擔憂所取代。她飛快地起身梳洗,換好衣服。當顧遠端著一盤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烤羊肉、奶皮子和新鮮漿果回來時,看到的已經是收拾妥當、坐在桌邊,臉上帶著溫柔笑容等他回來的托婭。
“郎君辛苦啦~”托婭甜甜一笑,主動接過盤子,拉他坐下。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鬨著要喂,而是拿起小刀,細心地為顧遠切好一塊最嫩的羊肉,蘸好醬料,送到他嘴邊,眼神亮晶晶的,帶著關切:“郎君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夜沒睡好?快吃點東西補補力氣。”
顧遠看著送到嘴邊的食物,再看看托婭那雙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飾的體貼和擔憂,心中暖流湧動,卻又夾雜著更深的刺痛。他的托婭,是如此聰慧敏感,她一定察覺到了什麼。她的懂事和體貼,非但不能讓他寬心,反而像一根根細針,紮在他緊繃的神經上,讓他幾乎要控製不住將殘酷的真相和盤托出。
“沒事……就是昨晚酒喝多了點,又……處理了些瑣事,睡得晚了些。”顧遠強顏歡笑,接過托婭遞來的肉,食不知味地咀嚼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那清澈的目光會洞穿他所有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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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婭沒有再追問,隻是更加溫柔細致地照顧著他。她不再撒嬌耍賴,此刻的她,更像個體貼入微的賢內助,不斷地給他添茶倒水,輕聲細語地說著孩子們早上的趣事,試圖用家庭的溫暖來驅散他眉宇間的陰霾。她甚至笨拙地講了個並不好笑的小笑話,隻為逗他展顏。
可越是如此,顧遠的心就越沉。托婭的懂事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他此刻的無能為力和即將到來的巨大風暴。這頓本該溫馨的早餐,吃得他如同嚼蠟,胃裡沉甸甸的,幾乎要窒息。
終於,他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食物,幾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托婭乖,你先慢慢吃。郎君……還有些緊急軍務要處理,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他不敢再看托婭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匆匆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便快步走出了主帳。
托婭看著顧遠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手中的銀勺無聲地落在盤子裡。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隻剩下濃濃的擔憂和一絲不祥的預感。她默默地低下頭,小口吃著已經涼了的食物,味同嚼蠟……
顧遠幾乎是衝到了他臨時處理軍務的帳篷。一進去,壓抑了一早上的沉重和焦慮瞬間爆發。他立刻命令親衛:“立刻!去請金牧總管、墨罕統領、金先生、田神醫、紮哈、阿魯台、乞答孫乙涵、晁豪,還有百獸部六部的長老都尉!立刻!要快!”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絲……絕望邊緣的瘋狂。
很快,羽陵部古日連部的核心高層以及百獸部的領袖們,帶著疑惑和凝重,迅速聚集到了這個不大的帳篷裡。帳篷內的氣氛瞬間壓抑得如同灌了鉛。
顧遠沒有廢話,直接將那份被他攥得幾乎變形的羊皮卷丟在桌上,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淬了寒冰:“諸位,天塌了。”
他言簡意賅,卻字字千鈞地將耶律德光密信的內容複述了一遍——阿保機被“遮道劫持”,汗權旁落,七大部擁兵七萬逼宮,述律平調集五萬精銳對峙,王庭大會不日後重開,契丹內戰一觸即發!
帳篷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臉色劇變!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金牧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鐵狼的獨臂猛地按在了刀柄上,身形微顫。何佳俊撫須的手僵在半空,睿智的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憂慮。田澤生眉頭緊鎖。紮哈和阿魯台麵麵相覷,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駭然。乞答孫乙涵和晁豪更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百獸部的幾位長老都尉更是麵如土色,他們剛剛安頓不久,就遇到了這等滅頂之災!
“族長!這……這可如何是好?!”一位古日連部老者聲音發顫,打破了死寂。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帳篷內蔓延開來。
“七大部七萬兵馬!再加上述律平的……十二萬大軍啊!一旦打起來,整個契丹都要打爛了!我們夾在中間……”“是啊!族長您當年……可是剮了滑哥,平了剌葛叛亂!那些守舊派恨您入骨!一旦他們掌權,我們……我們就是第一個被清算的!”“這營寨……紮哈統領的機關再厲害,也擋不住幾萬大軍的衝擊啊!”“跑!王爺!趁消息還沒傳開,我們立刻收拾東西,帶著部眾往深山老林裡跑!或者……往南!去渤海!去中原!”“跑?往哪跑?帶著這麼多婦孺老弱,能跑多遠?七大部的人馬遍布草原,我們目標這麼大,很快就會被發現!”“要不……我們……我們主動向七大部示好?多給……多給他們東西……或者把部族美女都……”一個聲音怯懦地提議,話沒說完就被墨罕冰冷如刀的目光嚇得咽了回去。“放屁!”乞答猛地一拍桌子,怒目圓睜,“誰敢動我們這麵一根汗毛,老子先劈了他!大不了跟他們拚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拚?拿什麼拚?我們滿打滿算能戰之兵能多少?對上十二萬大軍?螳臂當車!”金牧痛苦地搖頭,聲音沙啞。
“歸降?示好?更是死路一條!他們不會放過顧帥,更不會放過我們這些眼中釘!”何佳俊沉聲道,臉色凝重到了極點。
帳篷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絕望的氣氛籠罩著每一個人。各種提議被提出,又被殘酷的現實一一駁回。跑?跑不掉。降?死路一條。拚?毫無勝算。仿佛無論選擇哪條路,前方都是萬丈深淵!
顧遠冷冷坐著,聽著部下們焦慮的爭論,看著他們臉上或恐懼、或憤怒、或絕望的神情,隻覺得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狂跳。酒精的餘威、一夜未眠的疲憊、巨大的精神壓力,如同無數隻無形的手,撕扯著他的理智。他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思考破局之法,但腦子裡卻像一團亂麻,所有的思緒都被那“十二萬大軍”和“清算”的陰影死死堵住。
“夠了!”顧遠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和疲憊。他揉著劇痛的額角,揮了揮手,聲音沙啞而沉重:“都……都先回去。讓我……靜一靜。此事……容我再想想。”他需要獨處,需要絕對的冷靜,哪怕隻有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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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看著顧遠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心中也是沉甸甸的。他們知道顧遠承受的壓力最大。金牧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沉重地歎了口氣。眾人懷著沉重無比的心情,如同被抽乾了力氣般,默默地、步履蹣跚地依次退出了帳篷。
帳篷內隻剩下顧遠一人。死寂重新降臨,卻比剛才更加壓抑。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仰頭望著帳篷頂,那份羊皮卷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怎麼辦?怎麼辦?!難道……真的隻有死路一條嗎?托婭……孩子們……父母……整個部族……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猛地站起身,煩躁地在狹小的帳篷內踱步。不行,不能待在這裡,再待下去他感覺自己要瘋了!
他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營寨裡依舊忙碌而有序,孩子們的笑鬨聲遠遠傳來,充滿了無憂無慮的生機。這安寧祥和的景象,此刻就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心。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心煩意亂,隻想找個地方透透氣,暫時逃離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營寨後方靠近匠作區的一片空地上。這裡相對僻靜,是孩子們經常玩耍的地方。
一陣孩童特有的、清脆又激烈的爭吵聲傳入耳中。
“哇——!顧寤你壞!你賴皮!說好了不能這樣玩的!”一個帶著哭腔的女童聲音格外響亮,是墨罕的女兒默陌。
“哼!兵不厭詐!誰讓你那麼笨!”一個充滿得意洋洋的男孩聲音,正是他的長子顧寤。
顧遠循聲望去。隻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分成兩撥,正玩著“國家大戰”的遊戲。一方以顧寤為首,身邊站著托婭的弟弟烏爾善、鐵狼的兒子巴森、顧遠的小女兒顧攸寧。另一方則以默陌為首,人數幾乎是顧寤那邊的兩倍,有晁豪的雙胞胎兒子晁大刀、晁小刀、女兒晁香兒,鐵狼的女兒琪琪格,以及其他幾個年齡相仿的部族孩子。
此刻,默陌正氣得小臉通紅,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指著顧寤控訴:“你……你耍賴!明明是我!是我離間了香兒姐姐和琪琪格,她們都要來幫我了!結果你……你仗著會刻木頭刀劍,還拉著烏爾善哥哥不讓他幫我刻!你……你把刀劍都給你的人!我……我這邊什麼都沒有!怎麼打仗嘛!嗚嗚嗚……”她越說越委屈,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晁大刀和晁小刀站在默陌身後,小拳頭緊握,對著顧寤怒目而視,咬牙切齒。晁香兒和琪琪格則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臉上帶著愧疚。其他小點的孩子看著默陌哭,也顯得有些慌亂。
顧寤卻雙手叉腰,小下巴抬得老高,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得意洋洋:“哼!這叫釜底抽薪!懂不懂?我控製了‘兵器’,烏爾善哥哥是‘兵器大師’,他不幫你,你就沒兵器!沒兵器你還打什麼仗?認輸吧!默陌小笨蛋!”
“你才是笨蛋!大壞蛋!”默陌哭得更凶了。
顧遠看到這一幕,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下意識以為又是自己這個長子仗著身份和能力在欺負默陌這個小姑娘了。顧寤聰明,但也有些霸道,和默陌這對小冤家經常鬥得不可開交。
“寤兒!”顧遠沉著臉,快步走過去,聲音帶著嚴厲,“怎麼回事?又欺負默陌妹妹了?”
顧寤看到父親突然出現,還板著臉,得意的表情瞬間僵住,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子。默陌看到顧遠,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得更大聲了,撲過來抱住顧遠的腿:“遠叔叔!嗚嗚嗚……顧寤他壞!他耍賴欺負人!”
顧遠心疼地抱起哭得梨花帶雨的默陌,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默陌乖,不哭不哭。告訴遠叔叔,顧寤怎麼欺負你了?”他目光掃向兒子。
顧寤被父親看得有些發毛,小聲辯解:“爹……我沒有……我們就是在玩遊戲……是默陌她……她先用離間計,把香兒和琪琪格都拉過去了,我們差點輸了……然後……然後我就控製了烏爾善哥哥,不讓他幫默陌刻木頭兵器……默陌那邊沒兵器了,就打不過我們了……我……我這叫‘釜底抽薪’!是……是跟何叔學的!”他努力挺起小胸脯,試圖證明自己沒錯。
顧遠聽著兒子的解釋,微微一怔。離間計?釜底抽薪?控製關鍵資源刻刀劍的烏爾善)?剝奪對方的戰爭潛力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