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麼。先前的父母、爺爺，方才分解的“自己”，此刻暖得燒心的成親景象——哪一個不是纏在他心上的“業”？是他沒來得及儘的孝，是不敢細想的解脫，是藏得最深的歡喜與虧欠。這些念想翻湧成的幻象，不就是等著被業火點燃的薪柴？
方才差點沉溺的暖意瞬間涼了半截。他再睜開眼時，盯著洛麗那抹笑，指尖的緋焰忽然“噌”地躥高半尺，焰尾泛著點冷白。
是要燒。
可燒這些“虛妄”，燒的不也是他實打實揣了這麼多年的念想？沈維衍喉間發緊，望著那片暖光裡的人影，竟一時分不清，是該讓業火痛快燒起來，還是……再貪這片刻的假。
而隨著這感悟落地，身側嗡鳴的維度通道忽然有了異動——原本擰成一股的六道之力竟像被無形的手撥開，散成了六道淺光，那裹著他的吸力驟然鬆了。
沈維衍哪敢耽擱，借著這間隙猛地向後一掙，足尖在光輪邊緣狠狠一點，整個人像離弦的箭般彈了出去，“踉蹌”著落在地上時，後背已驚出一層冷汗。
前後不過一秒鐘的事。
“怎麼了？”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月尊皺著眉上前一步，指尖凝著的月華還未散去。鑄星翁也放下了剛要掐訣的手，渾濁的眼珠裡滿是急色，“方才你周身氣息亂得厲害，險些就要被光輪拽回去！”
沈維衍扶著膝蓋喘了兩口，指尖的緋焰還在微微發顫。他抬眼看向兩人，喉結滾了滾，才啞著嗓子道：“沒事……隻是差點被‘念想’纏上。”
話剛落，他忽然想起什麼，猛地轉頭看向方才光輪的位置——那裡隻剩六道淺光在緩緩流轉，方才那片暖融融的景象，連同洛麗的笑，早沒了蹤影。
“二位，”沈維衍直起身，指尖的緋焰斂了去，眼神卻比方才亮了幾分，“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去，找那位老婆子一趟。”
月尊眉梢動了動：“你是想問賣火盞的事？”
“不止。”沈維衍點頭，方才光輪裡的幻象翻湧，再想起老婆子，讓我領悟“業火焚儘虛妄”，心裡堆了串疑問，“她既說得出業火，定知道這‘念想’怎麼回事。況且……她既然在這節骨眼上出現，怕不隻是隨口提點那麼簡單。”
鑄星翁撚著胡須應道：“也好。這維度通道的六道之力剛散，一時半會兒也生不出亂子，回去問清楚再做打算更穩妥。”
霧色裡那幽藍的燈籠火明明滅滅，映得老婆子臉上的褶皺忽深忽淺，那笑意瞧著比先前更沉了些，像是早算準他們會回頭。
“前輩倒是篤定。”他先開了口，指尖壓著沒讓緋焰冒出來，“就不怕我們不回來？”
老婆子枯瘦的手又敲了敲燈籠壁，幽藍火苗晃了晃，映得她腕上灰繩的結更清楚了些：“小郎君心裡揣著‘真’呢。被念想纏過，才知業火的好——老身哪用怕？”
月尊在旁冷聲道：“你既知道光輪裡的關隘，又盯著他不放，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老婆子卻像沒聽見似的，隻盯著沈維衍：“先答老身個話——方才在光輪裡，看著那些念想，疼不疼？”
這話戳得沈維衍心口一縮。他沒躲那目光，啞聲道：“疼。但前輩的業火，要用念想換，恕我不能。”
“傻郎君。”老婆子忽然歎了口氣，笑意淡了，“誰說換了就沒了？”她抬手撥了撥腕上的灰繩，“老身要的不是‘念想’，是讓你把這些‘業’亮出來——不亮透了，怎麼過後頭的關？”
沈維衍眉峰仍蹙著，指尖在袖下蜷了蜷。“可業火焚虛妄，燒的是幻象，連帶的……是那些念想裡的熱乎氣。”他聲音壓得低，想起光輪裡爺爺遞粥的手、洛麗禮裙上的星子，“燒透了，往後再想起，怕就隻剩個空影了。”
老婆子又笑了：“郎君倒癡。業火是燒虛妄，又不是剜心。那些真疼過、真歡喜過的，燒得掉幻象，燒不掉根。”她指了指他心口，“根在這兒呢，怕什麼空影？”
老婆子說著，枯瘦的手往燈籠下一探，摸出個火盞來。盞沿描著圈銀白紋路，裡頭的火苗是淡金的，舔著盞壁時簌簌輕響。
她遞給了沈維衍，而後又遞向月尊和鑄星翁。
“我沒有老眼昏花，還是有點看人的本事。”你們都留著吧。”
月尊和鑄星翁對視一眼，也沒多言也一下收下。
三盞業火分完，老婆子把燈籠一掛，拍了拍手。她腕上灰繩忽然鬆了個結，化作道輕煙飄進燈籠裡，幽藍火苗“轟”地躥高半尺，映得她臉上紋路都軟了些。
“三盞齊了。”她望著三人手裡的火盞，眼裡笑意真切了，“老身守六道，就為湊齊一百份‘渡業’的緣。今日給了你們三個，正好滿了。”
沈維衍捏著手裡的火盞，指腹蹭過那圈銀白紋路，聽著老婆子這話，心頭忽然敞亮了些。先前光輪裡那些翻湧的疼，倒像是被這淡金火苗烘得散了些熱氣，剩下的竟不是空落落的慌，是沉在心底的實。
月尊指尖撚著自己那盞，月華與淡金火苗相纏，倒少了幾分冷意。他瞥了眼老婆子腕上鬆了的灰繩，眉梢挑了下：“湊齊了緣，你便要走？”
“走什麼。”老婆子笑了，皺紋裡都盛著暖意，“是卸下擔子嘍。”她抬手往霧深處指了指，那裡不知何時浮起六道淺光，比先前在光輪邊見著的更亮些，
“我被困在這輪回之地已久，曾受人點化，得知唯有湊齊一百份‘渡業’的緣，才能解開我身上的束縛，脫離這無儘的輪回。”
“六道關隘本就該你們走，老身守著這‘渡業’的緣，不過是等個開頭。”
沈維衍點頭，攥緊了手裡的火盞。方才還在猶豫要不要貪那片刻的假，此刻被這暖烘烘的火苗一映，倒覺出先前的癡來——那些真疼真歡喜的根紮在心口，燒了幻象，反倒更清楚了。
“前輩。”他抬頭時，霧色好像淡了些，能瞧見老婆子鬢角的霜白，“多謝。”
老婆子擺了擺手，幽藍燈籠忽然往霧裡飄了飄，帶著她的身影慢慢淡下去。“記著火盞的暖就好。”她的聲音也跟著飄遠，“彆讓心比霧還沉，彆讓輪回迷了眼。”
話音落時，燈籠徹底沒了影。隻剩三道火盞在三人手裡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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