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無聲,輪轉不休。
春去秋來,山道上的石階生了又枯的青苔,已不知更替了幾輪。
或許是一年,又或許是更久。
整座百脈山,連同山巔那座孤寂的道觀,早已徹底沉入了死寂。
三千尊紫府道兵的身影,或覆滿了枯黃的落葉,或結上了晶瑩的白霜,與山石草木融為一體,化作了最忠誠的陵衛。
這是一個無風的夜晚,一輪清冷的圓月高懸於天幕,將森白的月華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照得整片山野都透著一股屍體般的慘白。
山林間,那些本該在夏夜裡聒噪不休的蟲豸,此刻卻噤若寒蟬。萬籟俱寂,仿佛有什麼無形而恐怖的存在,即將從這深沉的寂靜中蘇醒。
道觀主殿之內,那尊三頭六臂的神像依舊在貪婪地汲取著自大景王朝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的無形願力,通體流淌著璀璨的神金光輝,神情淡漠,亙古不變。
而在它身前,那口鎮壓著一切的東皇鐘,靜靜矗立,鐘體內的光景,卻在悄然發生著某種匪夷所思的演變。
陸長青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骸,依舊如故。
可就在那森白的骨殖之上,毫無征兆地,凝聚出了一點微光。
那光點渺小,宛若一粒塵埃,卻並非任何一種世人熟知的光芒。它不發熱,不耀眼,僅僅是存在著,便仿佛要將周遭的一切光與熱都徹底吞噬。
下一瞬,這粒微光開始了呼吸。
呼。
吸。
一種無聲的律動,在鐘內狹小的空間裡回蕩。
隨著這詭異的呼吸,陸長青那具保存完好的羽化肉身,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消散。
每一寸血肉,每一條經絡,都化作了最精純的生命本源,如百川歸海般,被那一呼一吸牽引著,儘數沒入那點微光之中。
血肉成灰,隻餘下一具剔透如玉的白骨。
而那點微光,在吞噬了一具羽化道體的全部精華之後,並未變大,仍是那微塵般的一點。
隻是,它變得更加明亮,更加凝實,散發出的那股死寂、幽冷的氣息,也愈發恐怖。
萬物觸之即死,魂魄沾之即滅。
聻死為希。
成了。
鐘內,那點白光開始毫無規律地亂竄,一次次撞在無法撼動的鐘壁之上,發出無聲的碰撞。
陸長青的意識,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渾噩之中。
他不再是“他”。
他沒有了視覺,沒有了聽覺,沒有了五感,甚至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他隻是一種純粹的“存在”,一種純粹的“本能”。
他“聽”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存在的本身,感知到了鐘聲之外,那片廣闊天地間,萬物生靈的鳴叫與呼吸。
那是山風拂過鬆濤的聲音,是夜鳥歸巢的振翅聲,是遠處溪流潺潺的生命脈動。
這些聲音,在他的感知中,化作了最誘人的盛宴。
出去。
出去飽餐一頓!
這個念頭,是他此刻唯一的執念。
可無論他如何衝撞,這口將他囚禁的古鐘,都紋絲不動,沒有一絲縫隙。他找不到出路。
他隻能憑著那股源自生命最深處的饑餓與渴望,在這片狹小的囚籠裡,瘋狂地、徒勞地衝撞著。
就在此時,鐘外,一陣夜風拂過山巔。
風聲吹動了殿外的老樹,幾片枯葉飄落,其中一片,好似恰好打在了東皇鐘的鐘壁之上。
嗡——
一聲凡人無法聽聞的、極其輕微的顫鳴,在鐘體上瞬間傳開。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顫鳴之聲,傳入鐘內,卻化作了足以崩滅萬物的無上道音。
那正在瘋狂衝撞的白光,猛地一滯。
下一刻,它在劇痛中被徹底震碎。
整個“存在”都被碾成了億萬份更微小的光塵,飄散開來。
但毀滅,亦是新生。
不過短短數息,那些破碎的光塵,又被一股冥冥之中的意誌強行牽引,在劇烈的顫抖中重新凝聚。
周而複始。
風起,鐘鳴,光碎。
念聚,光凝,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