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極慢,極仔細,每一個字都仿佛要在心中咀嚼數遍。臉上的表情,隨著閱讀的深入,不斷變幻。
看到陳鋒激烈反對增農稅,痛陳前朝覆滅之鑒與本朝祖訓時,他感同身受地微微點頭。
身為帝王,他比誰都清楚,農民,才是這個王朝最根本的基石,動搖不得。
看到陳鋒將矛頭直指“重農抑商”國策已僵化失靈,剖析豪商巨賈如何通過勾結官吏、隱匿資產等手段瘋狂逃稅,導致國庫空虛、民生維艱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
這正是他登基以來,心知肚明卻又被層層利益集團裹挾、無從下手的最大痛處!
而當“成立稅務總局”、“推行行業累進差額稅率”、“開征海關稅”、“發行國債”這一係列具體、大膽、聞所未聞卻又環環相扣的策略如一幅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的改革畫卷,在他麵前徐徐展開時,這位穩坐龍椅二十餘載、自認已能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帝王,再也無法保持鎮定!
他霍然起身,拿著那份薄薄的試卷,在空曠的禦書房內來回踱步,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震撼於陳鋒的膽大包天!
這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考場策論了,這是一份足以改變大乾國運的治國綱領!一份詳細到近乎可以直接施行的改革藍圖!
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年僅二十的年輕人,一個出身鄉野的獵戶之子,竟能對國家財政、軍事民生、稅收結構有如此深刻、如此係統的洞察!
“講武堂”之策,已讓他驚豔,認為此子是難得的將才。而這“新稅法”之策,更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震驚,甚至是……一絲畏懼!
此子,究竟是何方妖孽?他的腦子裡,到底還裝著多少這等驚世駭俗的東西?
“此子……此子究竟是如何想到的?!”蕭景貞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莫非真是天授奇才,降世來輔佐於朕?”
但身為帝王,震撼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深入骨髓的顧慮。
他太清楚了!這份策論背後,隱藏著何等可怕的阻力!
“講武堂”之策,得罪的是那些腐朽的武勳和部分保守文官。
而這“新稅法”之策,劍鋒所向,幾乎是囊括了滿朝文武、皇親國戚、世家門閥、地方豪強!
他們之間盤根錯節,利益交織,早已形成一個龐大的、足以吞噬任何改革者的巨大泥潭!誰家背後沒有幾處見不得光的產業?誰願意將自己碗裡的肥肉乖乖吐出來?
此策一旦公布,莫說施行,僅僅是提出,就足以讓陳鋒這個名字,成為全天下的公敵!必將引來最瘋狂、最酷烈的反撲!其凶險程度,甚至可能動搖朝局穩定!
到那時,哪怕是自己這個皇帝,恐怕也未必能完全護得住他!
是力排眾議,擢拔此不世奇才,推行這或許能富國強兵的猛藥?還是暫壓其鋒,將其保護起來,待時機成熟再徐徐圖之?
兩種念頭在蕭景貞腦中激烈交鋒。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圖前,目光掠過北境的烽煙,掠過中原的沃野,掠過江南的繁華,最終又落回手中這份輕飄飄卻重逾山嶽的試卷上。
他渴望改革,渴望一掃沉屙,渴望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青史留名。
但身為帝王,他更需要平衡,需要穩定。他有雄心,但龍椅坐得越久,顧慮就越多。他怕亂,怕失控。
雄心與顧慮,如同兩條巨蟒,在他心中死死纏繞搏鬥。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一旁的張德海幾乎以為皇帝站著睡著了。
終於,蕭景貞下意識地看向一旁垂手侍立、仿佛與殿內影子融為一體的大太監張德海:“德海,你說,此策……可行否?”
張德海聞言,腰彎得更低了些:“陛下,奴才隻是個閹人,愚鈍不堪,哪裡懂得這些軍國大事,財政經濟。奴才隻聽過一句老話,叫做‘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此策是良藥還是毒藥,奴才不知。但奴才聽著,這上頭寫的法子,似乎能讓國庫有錢,能讓邊關的將士們能吃飽穿暖,能讓他們的刀槍更鋒利些。”
他又停頓了一下,像是偶然想起了什麼無關緊要的舊事,似是自言自語道:“奴才還記得,陛下剛登基那年,也是在這禦書房裡,也是這樣一個深夜,陛下曾指著這幅疆域圖,對奴才說,‘德海,你看,朕的大乾,疆域遼闊,卻外有強敵,內有沉屙。朕要讓大乾的百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要讓大乾的軍隊,橫掃六合,威加四海;要讓四方蠻夷,聞我大乾龍旗,無不望風而降!’”
他輕輕歎了口氣:“陛下還說,‘為此,朕不惜一切!縱使與天下為敵,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