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路大名府的春寒裹著鐵鏽味,王二蹲在田埂上,指甲摳進新發的麥苗根須裡。官差靴底碾過青苗的脆響從身後傳來,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裡正又帶著青苗貸簿子來了。
"五等戶王二,今春貸錢一貫五百文。"裡正朱筆懸在簿子上,墨汁滴在"自願請貸"四個字上,洇開一團黑雲。王二盯著簿子邊角粘著的麥殼——那是去年秋收時他藏在衣襟裡偷回家的口糧,被衙役搜出來時抽了三鞭子。
遠處官道上,馱著銅錢的馬車陷進泥坑。車夫揮鞭抽打老馬,鞭梢卷起的風裡飄著碎紙片,王二撿起一看,竟是蓋著轉運司大印的《青苗法實施細則》。"自願借貸"四個字被朱砂圈了又圈,像地裡凍死的蝗蟲。
當鋪櫃台高得遮住掌櫃的臉,王二踮腳遞上祖傳的犁頭。"死當,三百文。"掌櫃的聲音從木柵後傳來,指尖推過一張契書。王二拇指按在朱砂印上時,發現契紙背麵密密麻麻寫著小字:"逾期不還,利滾三分;田產抵債,妻女為奴"。
銅錢入手沉得發燙,王二攥著錢往家跑,路過縣衙照壁時瞥見新貼的《考課令》。"放貸千貫者擢升,完稅八成者記功"的紅榜下,蹲著個戴鐐銬的糧商——據說他私藏了三百石穀子不肯換青苗錢。
秋收那日,王二背著新麥到縣倉還貸。鬥級官手裡的鐵皮升子"咣當"一聲扣在麥堆上,刮板刮過的麥粒簌簌落回官鬥。"今歲麥價折錢每石七百文。"師爺撥著算盤,王二盯著自己去年被踩斷的鐮刀柄——現在彆在鬥級官腰帶上當牙簽。
"連本帶息該還兩石三鬥。"算珠碰撞聲像催命鼓,王二突然暴起抓住師爺衣領,卻在對方袖袋裡摸到個硬物——是蓋著相公府印的《折變例則》,規定還貸時糧價按豐年最低值折算。
寒露那夜,五個衙役踹開王二的茅屋。火把照亮牆上貼的"十戶聯保"告示,王二這才知道同保的富戶李員外逃債了。"保內逃亡一人,餘者連坐!"鐵鏈套上脖頸時,王二看見領頭衙役靴幫上沾著李員外家錦鯉池的綠藻。
地牢裡,王二遇見了藏耕牛的山民、賣女兒的佃戶,還有個瘋癲書生在牆上刻字:"青苗法本為惠民,奈何胥吏作豺狼"。獄卒過來抽鞭子時,王二發現他腰帶扣上刻著"青苗考功甲等"。
冬至祭灶日,饑民砸開常平倉時,王二正被鎖在運糧車上。押解的保甲兵突然摘下麵甲——竟是失蹤的李員外。"他們逼我當甲頭,我不逃,你們都得死!"李員外砍斷王二的鎖鏈,塞給他半塊烙著"免役"二字的銅牌。
火光中,王二看見知縣轎子裡滾出個紫檀匣子,《青苗法》原本在雪地裡攤開,空白處寫滿蠅頭小楷:"某月某日,孝敬王相公門生紋銀五十兩"。暴民踩過知縣官袍時,王二撿起個瑪瑙鼻煙壺,壺底刻著西夏文"互利"。
汴京垂拱殿,王安石攥著《暴民名錄》的手指發白。司馬光將血書摔在禦前:"這就是介甫說的"民自願貸"?"血書邊角粘著半片嬰兒繈褓——河北路為湊借貸人數,給新生兒登記戶籍。
突然有快馬衝入宮門,八百裡加急文書沾著人血:"青州義軍劫獲西夏商隊,車內搜出《青苗考功法》番文譯本"。王安石翻開文書,發現某頁夾著張當票,當物赫然是鄞縣試點時他贈給老農的鋤頭。
暴動被鎮壓那日,王二拖著斷腿爬進破廟。月光透過彌勒像的裂痕,照見個胖大和尚在煮粥。"手捏青苗種福田,後退原來是向前。"和尚舀粥的手腕上,有道與李員外銅牌形狀相同的烙印。
王二咽下最後口氣時,和尚從布袋掏出本《司農寺密檔》。泛黃的紙頁間,夾著二十年前王安石在鄞縣寫的《貸穀記》,墨跡被淚痕暈開:"若遇災年,當焚契免債"。廟外傳來馬蹄聲,和尚將密檔塞入彌勒佛空心的肚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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