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腥的海風卷過桅杆,將張世傑甲胄內的單衣浸透。他望著海麵——千艘戰船被粗大鐵索串聯,在暮色中如一條僵死的巨蜈蚣。月光從雲隙漏下,在浪尖碎成銀鱗,又被血色悄然滲透。一個年輕水兵蹲在船舷嘔吐,海水灌入空腹又翻湧而出,他蜷縮著,像隻瀕死的蝦。“明日……”張世傑喉頭滾動,最終隻拍了拍少年顫抖的肩。少年抬頭,月光照亮他嘴角的褐黃水漬,也照亮元帥眼中沉沉的霧靄。
黎明未至,元軍戰鼓已撕裂海霧。張弘範的艦隊如狼群圍獵,箭矢裹著油布點燃,化作火鴉撲向宋軍船陣。“潑濕船壁!長木阻隔!”張世傑的吼聲在爆裂聲中幾不可聞。士兵們將預備的濕泥奮力塗抹船舷,十餘人扛起丈餘巨木抵住火船——這是昨夜最後的準備。一艘火船撞上左翼戰船,火焰順著纜繩竄起,卻被濕泥阻了去路,徒留焦黑印記。
海水在正午的烈日下蒸騰鹹氣。糧道被截斷的第十三日,乾裂的嘴唇已舔不到一滴淡水。老兵撬開甲板縫隙,摳出幾點凝結的鹽霜混著雨水咽下;新兵忍不住捧起海水狂飲,片刻後蜷在角落抽搐嘔吐。張世傑走過船艙,靴底黏著穢物,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爛的夢境裡。
“元帥,趁潮水未退,突圍或可……”副將話音未落便被斬斷。“退?退往占城做流寇?”張世傑指向船陣中央的龍旗,“陛下在此,大宋在此!”鐵索在浪湧中錚錚作響,如困獸的鐐銬。
日影西斜時,元軍總攻的號角終於響起。李恒艦隊如尖刀刺入宋軍北翼,張弘範親率主力猛攻南陣。海水被血染成赭紅,浮屍堵塞了船隙。陸秀夫立在禦舟船頭,緋袍被流矢撕開裂口。他望向艙內——八歲的趙昺正擺弄一艘小木船,那是流亡途中工匠刻給他的。
“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陸秀夫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一隻蝴蝶,“德佑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他親手將妻兒推入怒濤,轉身時水珠從眼角滾落,分不清是淚是浪。幼帝伏在他背上,小手死死攥住丞相的衣襟。龍袍的金線在夕陽下閃過最後一道光,兩人如斷翅的鶴,墜入翻湧的墨浪。
十萬軍民的選擇隻在瞬息。宮娥抱著琴跳下船舷,樂師將玉笛拋向空中,老臣整肅衣冠縱身一躍……海麵綻開無數絕望的水花,又迅速被浪抹平。文天祥被縛在元軍樓船上,目眥欲裂。腥風卷著哭嚎撲來,他想起零丁洋的詩句,此刻才真正懂得“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徹骨寒意。
夜色吞沒戰場時,張世傑的旗艦撞開元軍包圍。殘存三十餘艘戰船緊隨其後,桅杆上“張”字帥旗獵獵如招魂幡。楊太後的座艦在遠處漂浮,像一片凋零的葉。“太後!臣護駕來遲——”呼喊被風撕碎。甲板上的素衣女子緩緩轉身,月光照亮她鬢邊白發。她沒有登船,隻是望著幼子沉沒的方向,一步踏出船舷。浪花輕卷,吞沒了最後一位趙宋皇族。
颶風在子夜降臨。海陵島外的海域怒濤如山,張世傑的旗艦如核桃般被拋擲。主桅“哢嚓”斷裂,船體在漩渦中打轉。“天意!豈非天意!”他跌坐在積水的艙中,忽而大笑。案頭文天祥的詩稿被浪打濕,墨跡在《過零丁洋》上洇開:“人生自古誰無死……”他喃喃念著,一道電光劈開黑暗,巨浪如天神之手轟然拍下。
七日後,浮屍蔽海。元兵駕小舟巡視,驚見一具女屍懷抱男童,隨波起伏如沉睡。有老兵認出龍紋衣角,以長鉤欲撈,屍身卻倏然沉沒,唯餘漩渦。張弘範命人在厓山奇石刻字:“鎮國上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百年後,有明人提筆補刻:“不是胡兒是漢兒”。月光拂過石刻,也拂過合歡樹新綻的羽狀白花——它們在山崖上歲歲榮枯,如文天祥未曾磨滅的丹心。
潮聲嗚咽中,一麵殘破的宋旗緩緩沉入深海。旗上血泥被水流滌淨,露出針腳細密的木棉紋——那是南國最後的圖騰,帶著十萬魂魄的溫度,眠於永恒的碧落。
喜歡星宿典藏錄:幽冥契請大家收藏:()星宿典藏錄:幽冥契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