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帶著尚未退儘的灼熱,懶懶地灑在三鄉鎮了略顯空曠的馬路上。空氣中浮動著被日頭蒸騰起來的馬路味兒,以及隱隱約約被海風帶過來,遠處農田飄來的、混雜著青草和工廠冒出的特殊氣息。
“老大,咱現在去哪裡?”何虎抹了一把額頭上亮晶晶的汗珠,聲音洪亮地問道。他推著二八大杠,結實的身板像座小鐵塔。
江奔宇單腳支住他那輛擦拭得鋥亮的“永久”自行車,眯眼望了望掛在高大樹梢頭的日頭。他身上那件洗得微微發白、但乾淨利落的藍色工裝襯得他身形挺拔。“去供銷社百貨大樓,”他聲音沉穩,帶著一種習慣性的乾練,“去買點東西帶回去。”
“好嘞!”覃龍應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車往前推了推。他和何虎一樣,無形中都以江奔宇為首是瞻。
三人翻身上車,車輪碾過乾燥的馬路,車輪粘起細小的塵土,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卷起細細的煙塵,朝著位於鎮中心地帶那棟唯一塗著綠漆、掛著醒目招牌的建築——三鄉鎮供銷合作社百貨大樓——騎去。
供銷社大門敞開著,卻隔絕不了太陽出來曝曬,特有的沉悶氣息。一股混合著鹹腥海帶、蝦皮)、陳年紙質書本紙張)和乾燥木質貨架、櫃台)的複雜味道撲麵而來,包裹住每一個踏進來的人。光線不甚明亮,高高的貨架上堆滿了貨物,一直頂到天花板,隻留下幾條狹窄的通道。櫃台裡,零星有幾個社員在打醬油、稱鹽,售貨員們各自忙碌著,空氣裡充滿了算盤珠的劈啪聲和顧客低聲的詢問。
他們剛把車子在門口那棵老樹邊放穩,腳步還沒完全跨進門檻,一個清脆又帶著驚訝的聲音就從正對大門的布匹櫃台後響起:
“哎喲!這是哪陣風把小宇給吹來了呀?可真是稀客!”隻見售貨員小惠正整理著幾匹花布,動作麻利地將它們碼好,一張圓潤的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意,“小宇,有些日子沒見著你了呢!”她推開麵前的布匹,快步從櫃台後麵繞出來,笑意盈盈地走到近前。
江奔宇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有些靦腆,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指節分明的手:“呃!惠姐,這不新進了鎮上的運輸站了,經常要出車,”他解釋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奔波感,“三天兩頭就跑外線,運這運那的,供銷社百貨大樓的門都朝哪開都快記不清了。”
“喲!”小惠圓睜著眼,表情誇張地拍了下手,聲音在略顯空曠的廳堂裡帶起一點回響,“厲害呀小宇!不聲不響就當上駕駛員師傅了!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技術活兒,吃香的嘞!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江奔宇,眼神裡是真真切切的讚賞。
江奔宇笑得謙虛,連連擺手:“惠姐你可彆臊我,會一點點,也就剛摸方向盤的水平,離師傅還差得遠哩!真的,一點點,一點點。”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笑容樸實真誠。
“謙虛啥,開車就是真本事!”小惠嗔了一句,隨即正色道:“小宇,今兒個來想添點啥?對了,差點忘了,”她壓低了些聲音,朝裡間主任辦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楊主任剛才還念叨著,好像找你有事,說看見你了就讓你過去一趟。”這是供銷社內不言而喻的潛規則,“上麵”的召喚總是很重要的。
“嗯!行,我知道了,惠姐。”江奔宇點頭記下,這才說起正事,“今天主要是來買書包的,要…七個小書包。”他微微頓了頓,說出這個稍顯突兀的數字。
“七…七個?”小惠愣了一下,眼睛眨巴了好幾下才消化這個數量,她湊近一步,帶著點好奇和關切,“哦!明白了!家裡娃娃到年歲,要送學前班了是不是?哎呀,你家這是…龍鳳呈祥全趕趟兒上了啊!”計劃經濟時代,七個適齡兒童在普通家庭可不多見。
聽到小惠的誤解,江奔宇也沒有解釋,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認。小惠立刻發揮了她作為供銷社資深售貨員的本能,話語變得利落而急切:“那小宇,單買書包可不成事兒!學前娃上學,那可是正經裝備都得配齊!鉛筆得要吧?橡皮擦不能少吧?寫字的本子、小算盤、卷筆刀……”她掰著手指,如數家珍,每樣用具都關係著孩子上學的基礎需要。
“惠姐,惠姐!”江奔宇趕緊伸手做出暫停的手勢,臉上一副茫然又感激的表情,“打住打住!這些玩意兒我一竅不通,啥也不懂,您就是專家!就按你說的,每樣都幫我配齊,來…七份!”他很乾脆地做了決定,“你先幫我弄著,算個總賬,回頭我一並把錢結了。這會兒我先去趟楊主任那兒,彆讓他等久了。”他把選擇的權力和信任完全交給了小惠。
“得嘞!就按你說的辦!”小惠爽快地一拍櫃台,發出“啪”的一聲輕響,“你趕緊去主任那兒,彆耽誤了要緊事。我這邊你放心,保證給你收拾得妥妥貼貼,每樣都分裝好,規規矩矩放進每個小書包裡,包你回去娃們立馬就能用上!”她的熱情中帶著一種服務周到的專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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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有勞惠姐了,辛苦辛苦,真是謝謝惠姐!”江奔宇感激地道謝。他隨即轉身,對著身後默默等待的覃龍和何虎囑咐道:“阿龍,阿虎,你們倆就在這附近逛逛,看看家裡、手頭上還有啥需要添置的,儘管挑。我去裡麵跟楊主任說幾句話就出來。”他指了指琳琅滿目的各色櫃台。
“放心吧,老大!我們就在這兒轉悠,等你招呼!”何虎拍了拍胸脯說道。覃龍依舊隻是沉穩地點了點頭,眼神已經在掃視副食品櫃台上的什錦菜壇子。
江奔宇點點頭,不再多言。他繞開擁擠的日用品櫃台,推開隔開櫃台區和裡間的、漆麵斑駁的木隔門。光線似乎更加幽暗了些。走廊儘頭,便是供銷社的心臟——主任辦公室。門上掛著一塊略微歪斜的木牌:主任辦公室。他走到門前,抬起手,食指和中指的骨節在厚重的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
“請進——”裡麵傳來一個略顯疲憊但還算清晰的中年男聲。
江奔宇這才握住冰涼的門把手,輕輕一旋,推門而入。
“楊叔!”江奔宇對著正埋頭在一堆單據和表格後麵看報表的供銷社楊主任叫道。
“啊!是小宇啊!”原本微駝著背的楊主任聞聲立刻抬起頭,一張略顯嚴肅、法令紋深刻的臉在看到江奔宇時瞬間鬆弛下來,綻開一個溫暖的笑容,眼角的紋路深了幾分。他放下手中的鋼筆,動作甚至帶著點急迫,“來來來!快進來!”他繞過那張堆滿文件和算盤的沉重辦公桌,熱情地朝一旁的小茶桌走去,“過來這邊坐!剛沏好的金銀花,咱們爺倆邊喝邊聊!”茶桌收拾得很乾淨,上麵放著一個掉了漆但擦拭得鋥亮的大搪瓷缸子和幾個小茶杯,一個白瓷大茶壺正嫋嫋冒著熱氣。
楊主任動作熟練地倒著茶水,目光卻落在江奔宇進門時放在腳邊、用油紙草繩捆紮的一小塊東西上。他看清那是肉後,眉頭微微蹙起,帶著長輩特有的嗔怪:“小宇,你來叔這兒坐坐,叔心裡就舒坦了,高興得很!還帶啥東西來?這不顯得生份了嘛!拿走拿走!”他指了指那包肉,語氣很堅定。
江奔宇在茶桌旁的長條板凳上坐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滾燙微澀的茶,笑著解釋:“楊叔,瞧您說的,哪有空手上門看長輩的道理?一點心意罷了。不過這肉還真不是花錢買的,”他微微向前傾身,聲音壓低了一點,帶著點分享的意思,“是我前些天走山區,運氣好撞上了,打了一頭不大的野豬。這不進城來供銷社買東西嘛,就特意給叔帶過來一點兒,您和嬸子嘗嘗鮮,野味比圈養的香些。”這解釋合情合理,深山跑運輸的司機偶爾有這種意外收獲是可能的。至於他如何“帶著”這塊肉一路過來又沒引人注目,江奔宇沒說,楊主任顯然也隻當成是進門前從自行車後座拿出來的,沒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