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奔宇他們三人的自行車碾過最後一段坑窪的土路,吱呀作響地駛回村尾牛棚院子時,天邊的晚霞正燒得最烈。那光芒不是金紅,而是濃得化不開的絳紫與橘色交織,潑墨般肆意塗抹在低矮的村舍輪廓和遠處蜿蜒的土崗上,將整個小院也染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空氣裡彌漫著柴火燃燒後的餘燼味、泥土被曬了一天後的溫熱氣息,還有不知哪家灶間飄出的、稀薄的飯菜香。正是晚飯將起的寧靜時分。
三人剛將沾滿塵土的自行車在院牆邊的樹下支好,還沒來得及拍打身上的風塵,廚房門簾“嘩啦”一挑,秦嫣鳳端著一盆淘米水走了出來。暮色給她清秀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光。她看到江奔宇,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快,把水潑向牆角的幾壟小蔥,直起身子,朝著堂屋方向努了努嘴:
“小宇,你可算回來了!你運輸站的同事來了,叫孫濤的那個小夥兒,都在咱家坐了快一下午了!”
江奔宇聞言,劍眉微挑,目光順著妻子的示意投過去。堂屋敞開的門裡,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顯得有些局促的身影正站起來,不是孫濤是誰?江奔宇大步流星走過去,聲音帶著趕路後的微微沙啞,卻透著一股子兄弟般的熟稔:
“濤子?啥風把你吹我這山溝溝裡來了?運輸站今天閒出鳥了?”他順手把脫下的外褂扔在旁邊的條凳上,露出裡麵半舊但乾淨的汗衫。
孫濤見到江奔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臉上緊張的神情鬆懈了些,但隨即又染上一抹焦急:“江哥!不是站裡的事,是醫院!我們救的那個……他醒過來了!真醒了!”
江奔宇走近,拍了拍孫濤結實卻緊繃的肩膀,眼底劃過一絲了然:“喲?你小子這一趟跑得夠遠的啊?蒙鎮衛生院打個來回得花不少功夫吧?嘖,該不會……”他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促狹的笑,促狹地撞了撞孫濤,“順道,去‘感謝’了一下那位救死扶傷的李護士?見到人家姑娘了沒?長啥樣啊?有沒有見到你的未來丈母娘?”
孫濤那張平時跑運輸曬得黝黑的臉龐,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又閃過那張眉眼溫婉、帶著關切卻又嚴肅的麵孔,還有那雙穿著白色護士鞋、忙得幾乎不停歇的腳……他張了張嘴,囁嚅著說不出話,隻能尷尬地搓著布滿老繭的手指。
江奔宇看他這副窘樣,哈哈一笑,倒也不再逗他,隨手拎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孫濤和自己都倒了杯涼茶:“行啦行啦!知道你小子臉皮薄,不鬨你了。說正經的,他醒了就醒了唄,醫生怎麼說?要見我乾嘛?”
孫濤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涼意壓下些許燥熱,才正色道:“江哥,那人……看著不簡單!雖然才醒過來沒多久,說話還有點虛弱,但那眼神,那談吐,透著一股勁兒……不像是咱這地界常見的莊稼漢或者普通工人。我怕……怕給江哥你招來啥麻煩。”
江奔宇放下茶杯,用看“單細胞生物”似的眼光掃了孫濤一眼,哼了一聲:“你小子這腦袋瓜子,光轉方向盤去了吧?用腳後跟想想啊!咱們是在哪撿到他的?荒山野嶺!身上挨的是什麼?不是鋤頭鏟子,是刀!還有槍子兒!身上縫了十幾針!你告訴我普通人能有這待遇?光這一點,他身份就絕不‘普通’!還用等他醒了看談吐?”
一旁默默坐著擇菜的秦嫣鳳,聽到“刀”、“槍子兒”、“縫了十幾針”,拿著菜的手猛地頓住,臉色瞬間白了。她抬起頭,看向江奔宇,那雙一向溫順的眼睛裡充滿了擔憂和驚悸:“小宇!這…這到底咋回事?你們救的啥人呐?咋還動刀動槍的?”她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江奔宇看到妻子煞白的臉色,心裡掠過一絲後悔,怎麼在她的麵前說這些事。他走到秦嫣鳳身邊,放柔了聲音,簡短地解釋道:“沒事兒,妞,彆怕。就是前兩天跟濤子去平縣上運送物資,回來的路上,在一片青石坳後山那片老林子裡,正好撞見暈倒在地的家夥,估計是有人在截他……人被打得挺慘,倒在血泊裡眼看沒氣了。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和濤子就過去,把他給救了出來,連夜送蒙鎮衛生院了。身份啥的,咱們確實一概不知。不過孫濤說的對,這人,恐怕身份不簡單,是攤上大事了。”他刻意省略了當時的驚險和血腥搏鬥的細節,隻含糊帶過“倒地”、“救了出來”這幾個字眼。
秦嫣鳳聽完,沉默了良久。微暮的天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廚房灶膛裡的餘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空氣仿佛凝固了。她知道丈夫走的是一條看不見卻布滿荊棘的路,救人是好事,可攤上這種來曆不明又惹上仇家的人……她心裡沉甸甸的。
最後還是孫濤鼓足了勇氣,再次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江哥……那,那你見……還是不見?”
江奔宇收回看向妻子的目光,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仿佛隻是決定去村口小賣部買包煙:“見啊!乾嘛不見?人家點名要謝救命恩人,咱總不能攔著不讓謝吧?”他語氣輕鬆,又轉頭對秦嫣鳳道:“妞,多備一副碗筷。濤子今晚彆回了,來回跑忒折騰,就在咱家擠一晚,明早跟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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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濤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環顧這並不十分寬敞的院子:“江哥,這……方便嗎?太麻煩嫂子了。”
“麻煩啥?剛入秋,講究那麼多乾嘛?聽說前年冬天出車你不也在車頭倉擠過板鋪?我這車車頭倉寬多了。”江奔宇邊說邊挽起袖子,“你坐著歇會兒,陪龍哥聊聊那跟車員的事。我去廚房整幾個菜,今晚難得人齊,咱哥倆兒好好喝一杯,順便聽你好好說說那李護士……啊不,說說那病人!”他不忘再調侃一句。
孫濤臉上的紅暈剛褪下去點,又冒了上來,剛要解釋那病人說話時給人的壓迫感。江奔宇卻已經走向灶房,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麼,停下來對覃龍吩咐道:“龍哥,你好好聽濤子講講運輸隊跟車員的具體門道,都要乾些啥活?路上有啥規矩?尤其是暗中福利上的那些……咳,”他瞥了一眼秦嫣鳳的方向,“那些需要注意的事項。彆抱著金碗去乞討。”
覃龍沉穩地點點頭:“放心,老大。”他隨即挪了凳子坐到孫濤旁邊,掏出半盒香煙遞過去,“濤子兄弟,抽煙!咱哥倆細嘮嘮。”
江奔宇則一頭紮進了廚房。廚房裡光線更暗了,灶膛裡的火星子忽明忽滅。秦嫣鳳跟了進來,把門口添茶續水的活計交給了剛剛進來看熱鬨的許琪。
很快,狹小的廚房裡便響起了生活的交響曲:
篤!篤!篤!篤!——是厚實的菜刀在厚重的柳木砧板上快速而均勻地切著,聲音沉穩有力。
啪!哢!——一個粗大的蒜子被刀背乾淨利落地拍裂開來,再被剁成滾刀塊。
咚!咚!——劈柴斧砍在早預備好的樹疙瘩柴火上,聲音短促乾脆。
嘩啦啦————
是清澈的井水被舀進大鐵鍋,衝刷著鍋壁。
叮鈴哐啷——碗碟輕微碰撞的聲音。
約摸過了十多分鐘,節奏變得高亢而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