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剛過,熹微的晨光,悄然浸染著運輸站家屬區灰撲撲的屋脊和窗欞。運輸站那排食堂朝東的玻璃窗,糊著層層疊疊、早已泛黃發脆的舊報紙,陽光不屈不撓地從那些報紙拚接的縫隙裡、剝落的小洞裡艱難地滲透進來,在地麵那被無數鞋底摩挲得光滑、顏色不均的水泥地上,拖拽出幾片形狀奇特、邊緣模糊的暖黃光斑。這些光斑仿佛被水浸濕的舊畫。
孫濤蹲在食堂靠牆的一條黑黢黢、刻滿歲月劃痕的長凳旁。他手裡端著個搪瓷碗,碗身是深藍色,碗沿有一圈醒目的白邊,但在歲月和磕碰的雙重侵蝕下,碗邊赫然缺了一小塊米粒大小的搪瓷,露出底下猙獰的、鏽蝕的鐵色。碗裡盛著小半碗稀粥,米粒沉浮,水多米少,清澈得能映出他因常年駕駛而粗糙不堪的手指輪廓。他脖頸微微前傾,就著碗沿,“吸溜吸溜”地用力扒拉著粥,動作帶著一種勞動階層特有的急切與粗獷。
就在他埋頭對付這寡淡的早餐,粥液剛滑過喉頭,尚未來得及完全咽利索時,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門口光影的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室外清晨獨有的涼氣闖了進來。孫濤猛地抬頭,喉嚨裡還含糊著粥米混合的咕嚕聲,就迫不及待地揚起嗓子,聲音在空曠的食堂裡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絲熟稔的調侃:
“嗨!宇哥,早啊!今兒這日頭怕是要打西邊出來了?稀奇了嘿!您這位八點上班就得趕著給縣裡送頭趟貨的‘騾馬’司機大忙人,怎麼有空兒踏進咱這草料食堂來湊數了?嫂子沒給熬上熱乎的?”
江奔宇他剛剛邁過食堂那道高高的、表麵棕漆幾乎被無數鞋底磨穿、露出木頭本身淺淡紋路的木門檻。門口潮濕的青石板地麵沾著晨曦的薄露。他頭上那頂同樣軍綠色的解放帽,帽簷濕漉漉地掛著幾顆飽滿欲滴的晨露,在微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點。他順手一把摘下帽子,動作利落中透著一股爽利勁兒,額角隨之滾下一串細密的汗珠,在斜射進來的晨光裡閃爍著晶瑩,無聲地訴說著剛才路途的奔波。他徑直走到孫濤對麵的長凳邊,那木凳經年累月,油黑發亮,他毫不講究地一屁股重重坐下,凳子吱呀一聲呻吟。那嶄新的綠褂子後背,竟已赫然洇出一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水漬汗跡。
“哐當!”
他手裡拎著的那個大號軍綠色搪瓷茶缸,被他用力地撴在同樣布滿油膩的木桌上,發出沉悶而響亮的聲音,震得桌麵上幾粒殘留的米粒都抖了抖。
“嗐!彆提了!真他娘的寸!”江奔宇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額角又滲出的汗水,聲音帶著明顯的氣急敗壞和昨夜殘留的疲憊,“天擦著麻麻亮那會兒就從家出來了,心想趕個早圖個清靜。可真是怕啥來啥!剛過了村口沒二裡地,就撞上倆裹紅箍兒的瘟神!跟釘在那兒等兔子似的,手電筒雪亮雪亮地往我臉上照!”他像是要把憋屈一股腦倒出來,“好家夥,人硬氣得很,非得讓我下車。你是沒見那陣仗!好一通搜查!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他邊說邊猛地伸手從桌上一個敞口的柳條筐裡抓過一個拳頭大的、硬邦邦的粗糧窩饅頭,毫不猶豫地咬下去。
“這還不算完!”他嘴裡塞得滿滿當當,努力嚼動著,含糊不清地繼續道,唾沫星子混雜著饅頭碎屑飛濺,“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倆‘掘地三尺’的,剛開過水泥橋,嘿!又撞上一撥穿灰布‘二道杠’藍褲子製服的家夥!四個人,筆挺挺地杵在橋頭卡口,手裡拿著個小本本,挨個記後麵來的車牌號!那小本子,花花綠綠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兒,比村會計那帳本還厚實!問得那叫一個細喲!家住哪條街?門牌號多少?家裡幾口人?單位乾啥的?出去乾啥?拉的啥?拉的給誰?車啥時候開的?跟誰報備了?祖宗十八代恨不得都給你刨出來問問!那眼神銳得像刀子似的,跟瞅著……階級敵人似的!”
“哢吧!”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饅頭,憤懣地咀嚼著,脖頸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我早晨出門前,那鍋灶上還小火咕嘟著,我媳婦兒特意給我熬的小米粥,醃的辣蘿卜條香得直往鼻子裡鑽,脆生著呢!就指望回來吃這一口暖和和的……這麼兩頭一耽誤,粥都熬成膠了,我哪還顧得上?一口沒吃上!家裡大門鎖都沒敢回!隻能拐個大彎,麻溜兒地滾回咱這站裡食堂對付對付胃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那檢查的眼神,我跟你講,孫濤,就他媽的是想從我江奔宇的牙縫裡,用鑷子扒拉出點‘私貨’才舒坦!”
孫濤聞言,先是瞪大了眼,隨即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驚愕、同情和早已洞悉世情的了然。“啪!”他猛地放下手裡那兩根飽經滄桑、竹節都快磨平的筷子,筷子頭落在桌上發出輕微聲響。他迅速伸出筷子,從麵前的敞口粗陶碗裡熟練地夾起半截深褐色的醃黃瓜,那黃瓜乾縮著表皮,浸透了醬汁鹽鹵。他幾乎沒看,“嗖”地一下把那半截黃瓜塞進嘴裡,“哢嚓哢嚓”用力地咀嚼起來,因用力而變得略顯突出的腮幫子鼓動著,像一隻受到驚擾而貯食的鼴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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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他不著痕跡地飛快轉動著,掃視了一圈飯堂的各個角落——
食堂靠東牆的那張最大的方桌邊,煙霧繚繞。頭發花白、鼻梁上架著一副用膠布纏著一條腿老花鏡的張師傅,用他那布滿深溝般皺紋的手指小心翼翼捏著一個粗糙的黑麵饅頭;而穿著洗得看不出原色汗衫、耳朵有點背的李大爺,正把布滿斑點的粗糙手掌攏在嘴邊,湊向另一位同樣須發皆白的老王會計,唾沫星子在陽光下亂飛,聲音雖壓著,語氣卻凝重:“……聽聽,廣播裡咋說的?鄰縣那,用了新稻種!嘿!畝產愣是比咱這兒去年的稻穀多了整整兩成!兩成啊我的老天爺!堆起來不得成山了?這科學種田,真有門道!可話說回來,咱這站裡……”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尾音淹沒在歎息和咀嚼聲中。
靠窗那張稍微乾淨些的長條桌旁,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兩個穿著帶補丁但明顯更利索些工作服的年輕人——小周和小馬,正麵對麵地坐著。他們麵前的稀粥碗幾乎空了,隻剩下碗底淺淺的白色水痕,和一碟被扒拉得亂七八糟的鹹菜絲。兩人脖子粗臉紅,唾沫星子橫飛,手舞足蹈,激烈地爭論著什麼。唾沫甚至濺到了那小碟鹹菜上,醃蘿卜條在油汪汪的鹹湯裡隨著他們拍桌子的動作微微晃蕩著。
“——放屁!就你丫那兩下子?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拖拉機在你手裡能直行?走田埂?我看你開下大路坎就得栽進溝裡啃泥巴!”小周鼻尖通紅,滿臉不屑。
“嘁!不服是不是?有種現拉一台‘東方紅’來比劃比劃!誰在田埂上犁出來的線直?誰跑一個來回車轍不歪三寸?賭你明兒早飯的鹹鴨蛋!敢不敢?”小馬拍著桌子站起來,氣勢洶洶。
“賭就賭!還怕你不成?明天你等著給我剝鴨蛋殼吧你!”小周毫不示弱。
這爭吵聲在安靜的晨間顯得格外刺耳。孫濤眼珠轉了兩圈,確認沒有人特彆留意他和江奔宇這一角。他趕緊扭回頭,朝對麵那張因奔波和憤懣而漲紅的、輪廓分明的臉猛地勾了勾手,下巴朝著自己身體方向使勁一點,同時將嗓音強行壓到極限,變得像夏夜裡鑽進蚊帳、擾人清夢的蚊子哼鳴,又細又扁:
“宇哥!宇哥!過來點!快!壓著點聲,靠過來點!”
江奔宇還在使勁嚼著那口硬得硌牙的饅頭,喉嚨裡發出一聲疑問的“嗯?”但也瞬間捕捉到了孫濤眼中那份非同尋常的緊張和鄭重。他沒多問,屁股像安了滑輪似的,抓著凳子使勁往孫濤這邊拽了拽,黑漆長凳在水泥地麵發出“刺啦”一聲難聽的摩擦。
孫濤這才把脖子往前伸得像個努力捕食的鵝,下巴幾乎要抵上自己碗裡的清湯寡水。他整張臉都湊近了江奔宇的耳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神秘兮兮、仿佛知道天大秘密的口吻,每一個字都帶著分量:
“宇哥,正經事兒!跟你提個醒兒,務必上心!最近……可不是一般的‘緊’,是風頭忒緊!尤其是咱們這種人,跑在外麵,跑長線的,手裡握著方向盤,指頭縫裡漏出點啥都有人盯著呢!”他頓了頓,喉嚨咽了口唾沫,似乎這句話極其燙嘴,“你出車的時候,無論跑哪裡,無論多親近的朋友、親戚,哪怕是親爹娘老子托付的,那怕是指甲蓋大的一丁點東西,千千萬萬!彆再往車上‘捎’了!一根針、一根線都不能!必須記住!這話擱在從前興許還能睜隻眼閉隻眼,現在……想都彆想!”
江奔宇剛想咬下一口饅頭的手定在了半空,懸在那兒,那塊被咬了幾口的硬饅頭。他深陷的眼窩裡,原本燃燒著趕路奔波火焰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迅速染上濃濃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嗯?有這事兒?抓這麼嚴了?以前……以前不都那麼過來的嗎?站裡領導心裡門兒清!誰家能沒個遠親近鄰,爹娘老子媳婦娃娃,總有點小東西想從縣城或者市裡捎帶一把?城裡供銷社那點票證配給的東西,哪夠家裡人使喚的?這點小意思,過去不都心照不宣嘛……”他眉頭擰得更深了,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這張嚴肅麵孔傳達的難以置信的信息。
“唉!我的親哥哎!那是什麼時候的老黃曆了?”孫濤急得差點想跺腳,又強行忍住,迅速往嘴裡扒了一大口溫吞的粥,像是給焦灼的情緒注入一點水分,聲音變得更加含混不清,但又迫不得已地加快語速,“這不是趕上節骨眼了嘛!火要燒眉毛了!我爸,”他小心翼翼地提起這個稱呼,語氣帶著一種自然的敬畏,“昨晚半夜了,一個人佝僂著背蹲在灶台門口那燒火的小凳子上抽煙。那劣質煙葉燒得‘滋啦滋啦’響,屋子裡那個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他老人家……跟我念叨了得有半宿,抽一口煙歎一口氣,愁得不行。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濤子啊,爹瞅著,咱這運輸站……怕是要動大刀子了!’”——孫濤刻意學著父親那蒼老、沙啞而憂心忡忡的語氣,“‘不是小打小鬨啊,搞不好……真要地動山搖,天翻地覆!到時候,整個站裡幾十口子人,飯碗……保不保得住,都得另說著。’這話從他老人家嘴裡出來,能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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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江奔宇被這兩個字眼猛地擊中,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喉嚨深處不受控製地發出一個短促而尖銳的音節,聲音下意識地拔高了小半度,在這嘈雜但總保持著某種默契低調環境的食堂裡顯得有些突兀。喊出這詞的瞬間,他意識到了失態,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用手掌飛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那不小心滑出的危險詞彙抓回去!他飛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確定食堂另一頭的爭論和張師傅他們低沉的議論聲還蓋著,才驚魂未定地強行把喉嚨壓低,身體更加前傾,幾乎要趴在油膩的桌麵上,眼睛死死盯住孫濤,聲音又乾又澀地擠出:
“這……這好端端的,改……什麼革?咱這運輸站,從縣裡把它立起來那天起,不就這麼乾的嗎?幾代人,幾十年!咱這些開車的,白天黑夜地跑,拉糧拉化肥,保著公社農田用度;到了農忙,管你是犁地播種還是收割打場,哪一個大隊缺了農機吱聲?咱就得套上‘東方紅’開進田裡給人家幫忙!半夜三更穀場裡頂著月亮收割脫粒那也是常事!累得像騾子,可誰不是這麼乾過來的?不一直這麼順順當當的嘛?日子是緊巴點,可也有個奔頭啊!這到底要鬨哪樣?”
孫濤深吸一口氣,如同準備潛入冰冷深海前的最後一口喘息。他又警覺地往左右瞟了瞟——李大爺那邊還在憂心忡忡地議論著鄰縣產量,小周和小馬則已爭論到激動處,互相推搡著要出去立即比試——沒人特彆關注他們這個角落。他這才把身體再度往前傾,前胸幾乎要整個趴到了冰冷的木質桌麵上,臉離江奔宇的臉更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帶著凝重的寒氣:
“沒錯!問題就出在咱們這身兼數職上!誰都知道,咱運輸站現在是一肩挑著兩大塊鐵疙瘩!一塊是運輸命脈——貨運!”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下碗邊殘留的粥液,快速在桌麵上畫了一個粗糙的箭頭,“平時,有上麵的任務派下來,需要人手,咱們司機就得把腰杆子挺直,開上墨綠色的解放牌,頂個紅五星,披星戴月地跑南闖北,把東邊港口的化肥、北邊礦山的焦炭、還有南邊糧庫調撥的糧食,一滴汗摔八瓣地運到各個公社、各個糧站!另一塊大石頭,”他又在桌上畫了個叉,“是農機保障!農時緊不等人啊!一旦趕上春耕、夏收、秋播,哪個大隊打報告過來說缺‘雞’機器)了?缺人開拖拉機犁地?需要幫忙收割?好嘞!咱們就得立刻卸下方向盤,麻溜兒地鑽進履帶拖拉機或者聯合收割機的駕駛室,開到地頭田埂,跟泥巴、莊稼、塵土打交道!趕上任務緊,人手調派不開,夜裡打著探照燈守著穀場脫粒,熬得眼珠子通紅淌眼淚,那不也是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