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這天兒是真夠勁兒啊。”覃龍把棉襖領口又往緊了掖了掖,粗糲的棉布蹭得下巴生疼,他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使勁搓了搓,可指節還是凍得發僵,“你看這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能撕下層皮。咱這深一腳淺一腳踩在落葉裡,底下的石子硌得腳底板發麻,到底是往哪處去?”
他說話時,哈出的白氣在鼻尖凝成一團白霧,剛要看得真切,就被斜裡衝來的風攪碎了,碎成星星點點的涼意在臉頰上散開。抬眼望,江奔宇的背影在前麵的林子深處晃了晃——那人肩上的弓背磨得發亮,竹製的弓身泛著溫潤的黃,腰間彆著的柴刀懸在布帶裡,隨著腳步輕輕撞著大腿,發出“哢啦哢啦”的輕響。此刻他正側身站在一叢野薔薇前,柴刀利落地往回一勾,帶刺的藤蔓“唰”地彎下腰,露出後麵被遮擋的小徑,動作輕得像隻穿林的狸子,連葉片上的霜花都沒震落多少。
江奔宇這才轉過身,鼻尖凍得發紅,卻絲毫不見瑟縮。他先瞥了眼覃龍——這漢子正皺著眉往靴底哈氣,粗厚的眉毛上沾了點碎霜,一看就凍得不輕;再瞧何虎,小夥子背簍上的麻繩勒得肩膀發紅,卻還直著腰杆,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時不時往林子裡瞟,顯然是按捺不住那股子打獵的興奮。
“往北邊去。”江奔宇的聲音裹在風裡,帶著點沉勁,“你倆沒瞅見?那是啃了半個蘿卜,菜葉地也有是,泥裡全是蹄子印。”他抬手指向地麵,柴刀的刃口在微光裡閃了閃,“這幾日寒潮下來,山裡的野果也枯了,那些牲口餓急了,可不就往村子跟前湊?”
覃龍順著他指的方向蹲下身,枯枝敗葉被他扒開,底下的泥土翻著新鮮的濕痕,幾道蹄印深深淺淺地嵌在裡麵——有的像個小碟子,邊緣帶著鋸齒似的痕,是野豬的;有的窄窄長長,尖端帶著點勾,該是麂子的。他用凍得發僵的指腹蹭過泥土裡的草屑,那草還帶著點韌勁,顯然是剛被踩折沒多久。
“要是我是它們……”覃龍琢磨著,喉結動了動,“真被槍驚著了,肯定往沒人的地方鑽。深山老林裡,人跡罕至的地兒才敢喘氣。”他抬頭時,睫毛上結的霜花簌簌往下掉,“難道是衝鋒頂?”
“總算不是木頭疙瘩了。”江奔宇嘴角挑了下,往旁邊的樟樹上靠了靠,伸手撥開垂下來的枝條。樟葉雖已泛黃,卻還帶著點韌勁,葉片上的紋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清晰得很。他往遠處望,層林疊疊的山影在霧裡若隱若現,“那地方陡得很,坡上全是老藤纏著古樹,最粗的藤能有碗口粗,盤在樹身上跟龍似的。平時除了老何頭那樣不要命的采藥人,誰肯往那兒去?牲口精著呢,鼻子比狗還靈,耳朵豎得跟雷達似的,早把哪兒安全摸透了。它們往衝鋒頂跑,咱就堵在半道,挖幾個陷坑,下幾道套索,保管能截住一群。”
話音剛落,旁邊的油茶樹林裡忽然傳來“撲棱棱”的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撞在了枝椏上。何虎眼睛一瞪,手“唰”地就往腰後摸——那兒彆著杆老舊的獵槍,是他爹傳下來的。可還沒等摸到槍托,就被江奔宇一把按住了手腕。
“彆動槍。”江奔宇的聲音壓得極低,氣音裹在風裡,“這玩意兒一響,三裡地外的牲口都得驚著,咱今天就隻能喝西北風了。”他說著,反手從背上解下弓,竹弓被磨得光溜溜的,握在手裡溫溫的。手指在箭囊裡一撚,一支削尖的竹箭就抽了出來,箭杆上還留著他用刀刻的細痕——那是為了增加摩擦力,免得打滑。
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風刮過樹葉的“沙沙”聲都聽得格外清楚。油茶樹林裡,幾團白花花的影子在枝椏間晃了晃,是白鷳。雄鳥的尾羽拖得老長,像拖著件撒了墨點的白紗裙,陽光從樹縫裡漏下來,照在羽毛上,泛著珍珠似的光;雌鳥的羽色深些,灰撲撲的,卻更機靈,正歪著頭啄食枝上的油茶果,紅得發黑的果子被啄開個小口,甜津津的汁水流出來,滴在枯葉上。
它們顯然沒察覺到危險,有隻雄鳥甚至撲扇著翅膀換了個枝椏,動作慢悠悠的,翅膀扇動的幅度不大——這鳥兒看著花哨,實則飛不遠,最是好獵的。江奔宇眯起眼,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勾住弓弦,胳膊肘穩穩地抵在腰側。他盯著那隻離得最近的雄鳥,看它正低頭去啄一顆最大的油茶果,頸子彎成個好看的弧度。
“咻——”
竹箭帶著股銳風射出去,箭尖破開空氣的聲兒剛起,就聽“噗”的一聲,精準地穿透了那白鷳的翅膀。那鳥猛地一掙,尾羽炸開像把白扇子,發出“咯咯”的哀鳴,撲騰了沒兩下,就一頭栽進厚厚的落葉堆裡,枯葉被砸得揚起一片輕塵。其餘的白鷳嚇得“呼啦啦”飛起來,卻沒飛多遠,就在前麵的油茶樹上落了腳,歪著頭往這邊瞅,像是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
“該我了!”何虎按捺不住,把短弓從背上卸下來。這弓比江奔宇的短些,是他自己削的,竹節還沒磨平,握在手裡有點硌。他眼尖,早瞧見不遠處的橡樹根下,幾隻環頸雉正刨得歡。那些野雞羽色跟枯草差不多,土黃色的背羽上撒著黑斑點,脖子上圍著圈白環,像戴了串銀鏈子。它們用爪子扒拉著樹根,把土刨得坑坑窪窪,時不時昂起頭,警惕地左右看看,然後又低下頭,用尖嘴啄食土裡的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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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虎深吸一口氣,弓拉得滿滿的,指節都泛了白。他瞄準最肥的那隻,心裡默念著“彆歪彆歪”,手一鬆,箭“嗖”地飛了出去。可還是偏了點,沒射中要害,隻擦著那環頸雉的腿骨過去,帶下來幾片羽毛。那雞“咯咯咯”地叫著,在地上打了個滾,拖著傷腿想往灌木叢裡鑽。
“看我的!”覃龍大步跨過去,他穿著厚棉褲,跑起來有點笨,卻穩當。離著還有兩步遠,他猛地俯身,大手像鐵鉗似的按住了那雞的翅膀。環頸雉撲騰得厲害,爪子蹬得他手背上全是紅印子,他卻咧嘴一笑,從腰裡解下麻繩,三兩下就把雞的腿捆住了。
往林子深處走時,腳下的落葉漸漸變成了枯黃的竹葉。毛竹林裡靜得很,隻有風穿過竹梢的“嗚嗚”聲,還有竹葉互相摩擦的“沙沙”響。覃龍忽然停住腳,指著一棵老竹根下的洞口:“瞅這兒。”那洞口不大,也就碗口粗,周圍的竹葉被踩得亂七八糟,有的還沾著濕泥,旁邊散落著幾粒咬碎的竹節,斷麵新鮮得很,“是竹鼠的窩。這小東西真能耐,大冷天的還出來折騰,不怕凍著。”
江奔宇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洞口的泥土,土是潮的,還帶著點溫乎氣:“剛出去沒多久,土是新翻的。不過不用追,這玩意兒好吃是好吃,但肉少,一身骨頭,犯不著費那勁。”話雖這麼說,何虎還是往竹枝上瞟,果然瞧見幾隻鬆鼠。它們蹲在細枝上,抱著鬆果啃得香,圓溜溜的黑眼睛瞪得像豆子,見有人來,“噌”地一下躥上更高的枝椏,蓬鬆的大尾巴翹得老高,像舉著朵灰絨球,還時不時回過頭,對著他們“吱吱”叫兩聲,像是在嘲笑。“這機靈鬼,算了算了。”何虎撇撇嘴,把弓背回肩上。
再往前走,穿過一片野醬果叢時,覃龍忽然低呼一聲:“這兒有腳印!”他扒開枯黃的草葉,底下的泥地上,幾個小巧的腳印清晰可見,尖尖的,像用指甲蓋按出來的,“是兔子吧?”
“是華南兔。”江奔宇湊近了看,那腳印邊緣還帶著點霜,“這東西精得很,耳朵尖,跑起來跟風似的,一眨眼就沒影。不過既然有腳印,附近指定有窩。”
三人放慢腳步,像貓似的躡手躡腳在灌木叢裡挪。野醬果的枝條上還掛著幾個乾癟的果子,紫黑色的,一碰就掉渣,聞著有股酸甜味。沒走多遠,何虎忽然拽了拽覃龍的胳膊,朝左邊的荊棘叢努嘴。隻見兩團灰撲撲的影子正蹲在那兒,低著頭啃醬果,正是華南兔。它們的耳朵豎著,時不時動一下,三瓣嘴飛快地嚼著,胡子一抖一抖的。
何虎屏住氣,悄悄拉開弓。這次他瞄準的是兔子的後頸,手穩了穩,猛地鬆弦。可那兔子像是背後長了眼,箭剛飛出去,它“嗖”地一下就蹦起來,箭擦著它的耳朵飛過去,釘在後麵的樹乾上,箭尾還在“嗡嗡”發抖。兩隻兔子“噌噌”鑽進荊棘叢,連點影子都沒留下,隻驚起幾隻螞蚱,蹦躂著沒入草叢。
“唉!”何虎懊惱地跺了跺腳,腳下的枯枝“哢嚓”一聲斷了,“差一點!就差一點!”他抓了抓頭發,額頭上的汗混著霜氣,看著有點狼狽。
“沒事。”江奔宇拍了拍他的後背,掌心的溫度透過棉襖傳過去,“前麵有的是機會。”他目光掃過地上的獵物——三隻白鷳被捆著翅膀,羽毛還在微微顫動;六隻環頸雉堆在一旁,有兩隻還在掙紮;還有隻斑鳩,是剛才覃龍用石頭砸中的,翅膀垂著,眼睛半睜著。“先收進背簍,等會兒找個背風的地兒處理。”
往山林更深處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太陽慢慢爬高了些,卻沒多少暖意,透過枝葉灑下來的光,落在地上像碎金子似的,很快又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周圍的樹越來越粗,最粗的那棵鬆樹,得兩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皮裂開深深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地上的落葉積得老厚,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發出“噗嗤”的悶響。
忽然,江奔宇抬手示意停下,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仔細聽。”
三人都屏住呼吸,風似乎也停了,隻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裡“咚咚”響。過了片刻,一陣隱約的“哼哧”聲從前麵傳來,還夾雜著“哢嚓”的脆響,像是有什麼大家夥在撞樹。
覃龍臉色一凜,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柴刀,刀柄的木頭被他攥得發熱:“是大家夥!聽這動靜,像是野豬群?”他側耳又聽了聽,眉頭皺得更緊,“不對,不止一種……還有彆的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