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煩的事,莫過於大年三十碰上下雨天。南方的冬日,本就濕冷得鑽骨頭,雨絲一飄,那股子寒氣就像長了腳,順著褲腳、衣領往人骨子裡鑽,連帶著空氣裡都裹著一層化不開的潮意。
從牛棚房到蛤蟆灣的家,要走一段田埂路。雨天裡田埂泥濘不堪,那幾個孩子在前麵倒是跑得飛快,江奔宇、秦嫣鳳走得格外慢,深一腳淺一腳。江奔宇用扁擔挑著竹筐,還伸出一隻手扶著妻子秦嫣鳳,竹筐裡裝著年桔枝條時不時掃過,碰到秦嫣鳳她的胳膊,帶著點濕冷的涼意。遠處的山包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霧裡,連帶著村口那棵老榕樹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她抬頭望了望天,雨絲比剛才更密了些,落在傘麵上“沙沙”作響,像是在催著人趕緊回家。
快到新家門口時,路已好走了不少,江奔宇跟妻子秦嫣鳳說了一聲,就提前快走了幾步。
慢走過來的秦嫣鳳,一到新房大門外,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柴火香混著肉香。秦嫣鳳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那是江奔宇在提前廚房燉的湯。
家的新房是剛蓋的,青磚黛瓦,一廳四房,兩層樓,現在收拾得乾淨整齊。
堂屋的門虛掩著,她推開門進去,一股暖氣流瞬間裹住了她。
江奔宇正站在廚房的土灶前,圍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手裡拿著一把大鐵鏟,在鋁鍋裡翻炒著什麼。土灶裡的柴火燃得正旺,火光映得他臉上暖融融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廚房的案板上擺得滿滿當當:切好的蘿卜塊碼在粗瓷碗裡,泛著白潤的光澤;泡發好的腐竹軟乎乎地堆在竹篩裡;炸豆腐是前幾天秦嫣鳳親手炸的,金黃酥脆,碼在盤子裡像一塊塊小金磚。
“到了?快歇著去,外麵雨變大了,彆淋著了。”江奔宇回頭看見她,連忙放下鐵鏟,快步走過來,用毛巾拍拍妻子身上的水珠,伸手摸了摸秦嫣鳳的額頭,確認沒受涼,才鬆了口氣。
秦嫣鳳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裡暖烘烘的,她頓了頓,又問,“臘肉蒸上了嗎?孩子們盼了好幾天了。”
“蒸著呢,就在灶上的砂鍋裡。”江奔宇指了指土灶上的砂鍋,鍋蓋縫裡正冒著細細的白汽,“供銷社就剩最後一塊了,我趕早去才買到的,不過那點肉還不夠一個人吃呢。其他的肉我從黑市裡換了些,夠咱們一家人吃頓飽的。”他說的“黑市”借口,其實是掩蓋他擁有隨身攜帶空間,這是他獨有的秘密,自從有了這個能儲物的空間,家裡的日子才慢慢好起來,尤其是逢年過節,總能拿出些稀罕東西。
秦嫣鳳點點頭,走到案板旁,拿起新的揮春看了看。紅紙的紙質有些粗糙,但上麵的字跡遒勁有力,朱砂的顏色鮮亮得晃眼。“‘學業進步’這張給秦金和秦土,他倆一個要考中學,一個要升小學,正用得上。”她說著,就把揮春疊好,放進了抽屜裡。
這時,院子裡傳來了一陣喧鬨聲,夾雜著孩子們的笑鬨聲。“是那群小子們回來了!”秦嫣鳳笑著說。江奔宇擦了擦手,走出廚房,就看見五個半大的小子湧進了院子,一個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襖,臉上沾著泥點,手裡還攥著幾根枯樹枝。
“姐夫!我們去山上撿了些乾柴回來!”最大的秦金個頭已經快到江奔宇的肩膀了,他把懷裡的乾柴往牆角一放,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晚上守歲,要燒大火!”
“小心點,彆摔著了。”江奔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最小的秦土——這孩子才八歲,個頭最矮,正扒著秦金的胳膊,仰著頭看堂屋八仙桌上的年桔,眼睛裡滿是好奇。“那是年桔,擺著招財的,等過了年,結的橘子能吃。”江奔宇笑著說。
秦土“哇”了一聲,剛想伸手去摸,就被秦金拉了回來:“彆碰,姐夫剛買回來的,碰壞了就不好了。”他轉頭看向江奔宇,“姐夫,我們什麼時候貼揮春?我來貼!”
“等吃完飯就貼,先去洗手,準備幫忙擺碗筷。”江奔宇說著,把孩子們往廚房門口推。秦嫣鳳已經燒好了熱水,倒在木盆裡,孩子們圍著木盆洗手,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在村裡的見聞——誰家買了新鞭炮,誰家的任務年豬殺得大,誰家的孩子又被大人罵了。
熱鬨的間隙,秦嫣鳳從櫃子裡拿出一疊紅紙和一把剪刀。紅紙是她前幾天特意去供銷社買的。她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開始裁紅紙——要裁成大小不一的方片,大的用來包利是,小的給孩子們剪窗花。她的手指很巧,剪子在紅紙上翻飛,不一會兒就剪出了一朵小小的梅花,花瓣層層疊疊,精致得很。
秦土洗完手,湊到她跟前,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阿姐,你剪的梅花真好看!能給我一個嗎?”
秦嫣鳳笑著把梅花遞給他:“等剪完了,給你們每個人都剪一個,貼在窗戶上。”秦土拿著梅花,蹦蹦跳跳地去找哥哥們炫耀了。江奔宇端著一盤炸花生從廚房出來,看見秦嫣鳳低著頭裁紙,雨中又帶著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臉上,連鬢角的碎發都泛著溫柔的光。他走過去,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彆累著,剩下的我來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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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我坐著歇會兒正好。”秦嫣鳳抬頭衝他笑了笑,“你快去忙你的,年夜飯還等著呢。”江奔宇無奈地笑了笑,又回了廚房。灶上的鋁鍋已經咕嘟咕嘟響得更歡了,蘿卜、腐竹和炸豆腐都倒進了鍋裡,和肉湯一起燉著,香味順著廚房的窗戶飄出去,引得院子裡的孩子們時不時探頭探腦。
天黑透的時候,雨終於小了些,隻剩下零星的雨絲在風裡飄。堂屋的八仙桌已經擺得滿滿當當:正中間是一大盆盆菜,蘿卜軟爛入味,腐竹吸飽了肉湯,炸豆腐金黃酥軟,最上麵蓋著一圈肥瘦相間的臘肉,油光鋥亮,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旁邊擺著一盤白切雞,雞皮金黃油亮,底下墊著幾片生薑,旁邊小碗裡是沙薑醬油,香味撲鼻;還有一盤清蒸臘魚乾,魚肉黃亮,上麵撒著蔥花和薑絲,淋了一勺熱油,“滋啦”一聲,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另外還有炒青菜、炸花生、鹵豬耳,滿滿一桌子,都是江奔宇和秦嫣鳳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
五個小舅子早就坐不住了,圍著桌子轉來轉去,手裡拿著筷子,眼睛盯著盆菜裡的臘肉。秦嫣鳳把最後一碗米飯端上桌,拍了拍秦土的腦袋:“坐好,等大家都上桌了再吃。”
江奔宇關了廚房的燈,走到桌旁坐下,拿起酒瓶給自個兒倒了一杯米酒,又給秦嫣鳳倒了杯溫開水。
“開吃吧!”江奔宇舉起酒杯,“祝咱們今年平平安安,明年順順利利!”
“乾杯!”孩子們舉起手裡的搪瓷碗,碗裡裝著糖水,碰在一起“叮叮當當”響。秦嫣鳳先夾了一塊最大的雞腿,放進秦土碗裡:“食雞髀,快高長大,明年讀書更聰明。”秦土仰著小臉笑,拿起雞腿就啃,油都沾到了嘴角。她又給秦金夾了一筷子腐竹:“你是大哥,要帶好弟弟們,來年學業進步,考上好中學。”
秦金用力點點頭,把腐竹塞進嘴裡:“謝謝阿姐!我一定好好考!”江奔宇則給每個孩子都夾了一塊臘肉:“這是供銷社買的,你們嘗嘗,香不香?”孩子們吃得滿嘴流油,連連點頭:“香!比上次吃的還香!”
堂屋的木架上,放著一台半導體收音機,是江奔宇用票從供銷社裡買的。此時正播著粵劇《帝女花》的選段,“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任劍輝和白雪仙的聲音婉轉悠揚,伴著弦樂的咿呀聲,在堂屋裡回蕩。秦嫣鳳一邊吃飯,一邊跟著輕輕哼唱——她從小就愛聽粵劇,以前家裡有,後麵家裡變故後沒聽過了,隻能偶爾在村口的廣播裡聽,現在有了收音機,終於能安安穩穩地聽一整晚了。
門外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鞭炮響,“劈啪”一聲,又很快消失在雨霧裡。秦金說:“那是對麵村阿明家的孩子在放‘滴滴金’,我昨天也買了一盒,等守歲的時候放!”秦土立刻接話:“我也要放!我也要放!”江奔宇笑著說:“彆急,等零點的時候,咱們放一串大的。”
吃完飯,孩子們主動承擔了收拾碗筷的任務,秦金端著碗,秦木拿著筷子,秦水、秦火和秦土則負責擦桌子,分工明確,不一會兒就把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秦嫣鳳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看著孩子們忙碌的身影,臉上滿是笑意。江奔宇則搬出半導體收音機,坐在門檻上,慢慢調著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