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靠近海邊的古鄉村春氣就像浸了水的棉絮,慢悠悠地裹住了整片土地。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儘時,田埂邊的枯草下已冒出星星點點的綠——是薺菜的嫩芽頂破了凍土,沾著隔夜的露水珠,在半明半暗的光裡閃著細碎的光。
蛤蟆灣河道兩岸的柳枝抽了新條,嫩黃的芽尖垂到水麵,風一吹就輕輕晃,把綠水漾出一圈圈軟乎乎的漣漪。
江奔宇站在自家院門口,手裡捏著半根昨晚剩下的紅薯,目光順著院牆外的小路望出去。遠處的山腳蒙著層薄紗似的霧,田間已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是對麵黃皮村裡的老人背著竹簍,彎腰在地裡尋摸。他咬了口紅薯,粗糲的紅薯香混著春天泥土的腥氣飄進鼻腔,忽然就想起前幾天秦嫣鳳念叨的話:“等天暖了,該去摘點野菜了,去年的薺菜餃子,孩子們還念著呢。”
這話像顆小石子,在他心裡漾開了圈兒。這些年他在古鄉村紮下根,隨後批宅基地到蛤蟆灣,現在還沒有上一輩子那麼強大,但是現在以中縣為圓心,附近幾個縣明麵上都是鬼子六的地盤,又把勢力鋪到羊城,手底下管著成千上百號人,走哪兒都是“自己人”,可隻有回到這院子裡,聞著秦嫣鳳煮的小米粥香,看著後院雞鴨撲騰的模樣,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平日裡打交道的不是談利益的商戶,就是拚地盤的對手,耳邊聽的不是賬本上的數字,就是槍杆子的動靜,哪有機會像這樣,安安穩穩地去田裡摘把野菜?再說在沒開放個體戶經濟前,自己苟著就是最好,不然隨便一個舉報就可以把你關進去蹲著。就像現在道上的人誰不知道鬼子六在附近的威名和實力,不是沒有人舉報他,是不敢動他,畢竟誰也不想半夜家被燒了。
“發什麼呆呢?紅薯都要掉了。”秦嫣鳳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她正坐在屋簷下的小凳上,手裡縫著件藍色的小褂子——是未出世的小孩子準備的,她得趕在清明前改長些。陽光落在她烏黑的發梢上,鍍了層暖融融的金邊,她抬頭時,眼角的細紋裡都盛著笑。
江奔宇回過神,把手裡的紅薯塞進嘴裡,嚼著走到她身邊:“看外頭的春景呢,想著山上的野菜該冒頭了,我去摘點回來。”
秦嫣鳳放下針線,伸手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塵。“可不是該去了?王嬸前天還送了半把薺菜來,我給孩子們做了薺菜蛋花湯,那群小家夥喝了兩大碗。”她頓了頓,又皺著眉叮囑,“你去山上可得小心,那山坡的路滑,前幾天下過雨,彆摔著。還有,不認識的菜彆亂摘,去年對麵黃皮村的張叔家的小子就摘了毒芹,差點出事。”
“放心,我認得。”江奔宇笑了,指尖碰了碰她縫到一半的褂子,“小時候見過不少,蕨菜、馬齒莧,一眼就能認出來。”回想上一世,那時候的日子苦,野菜是頂好的吃食,現在日子好了,倒成了稀罕物。
秦嫣鳳起身進了屋,很快端出個瓦罐,又拿了塊粗布包起來:“這裡麵是早上剩下的玉米粥,還熱著,你帶著路上喝。我再給你裝兩個白麵饅頭,萬一餓了墊墊。”她又翻出件青布褂子,遞到江奔宇手裡,“山上濕氣重,穿上這個,彆著涼。”
江奔宇接過布包,掛在肩上,又拿起牆角的背簍——這背簍是秦嫣鳳去年冬天在古鄉村的時候請村裡的老篾匠編的,竹條選的是後山的老竹,編得緊實,還特意在裡麵分了三個小格子,說是“裝野菜能分開,免得串味”。他又拎起靠在門邊的尖撬棍,那是他去年冬在供銷社買的,一頭尖一頭平,平時用來撬石頭,采野菜時能挖開根部的硬土,比用手拔省力。
“鍋裡還溫著紅薯,孩子們放學回來,你讓他們先吃兩塊,要是吃彆的肉食,就注意些,再幫忙喂喂後院的雞鴨。”江奔宇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了一句。後院的雞是開春買的成年雞,現在每天能下三四個蛋,秦嫣鳳總說“留著給孩子們煮蛋吃”。
“知道了,你快去吧,晚了太陽就烈了。”秦嫣鳳站在門檻上,看著他走下台階,身影漸漸融進院外的春光裡。
出了蛤蟆灣村口,就是一條窄窄的土路,路兩旁的麥田已經泛了青,嫩苗兒在風裡輕輕晃,像鋪了層綠絨毯。田埂上的蒲公英開了黃燦燦的花,偶爾有幾隻白蝴蝶飛過去,停在花上,又忽的一下飛走。江奔宇走得慢,鞋底踩著鬆軟的泥土,發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讓他想起上一世小時候和村裡的夥伴在田埂上跑,腳下的泥土濺到褲腿上,外婆回家會嗔怪他“又把褲子弄臟了”。
“奔宇,去采野菜啊?”路邊傳來個洪亮的聲音,是住在黃皮村口的王嬸,她正蹲在自家的菜園裡摘青菜,看到江奔宇,就直起腰打招呼。
“是啊,王嬸,您這青菜長得真好。”江奔宇笑著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菜園裡——綠油油的菠菜,紫瑩瑩的水蘿卜,還有搭在架子上的黃瓜苗,看著就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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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啥呀,就是沾了這春氣,長得快。”王嬸擦了擦額角的汗,“你去山上可得多摘點薺菜,今年的薺菜嫩,包餃子最香。對了,你家嫣鳳上次送的艾葉糍粑,我家老頭子愛吃得很,下次有機會,讓她再教教我怎麼做。”
“沒問題,等我回去跟她說。”江奔宇應著,又說了兩句閒話,才繼續往前走。王嬸看著他的背影,笑著跟旁邊摘菜的鄰居說:“奔宇這孩子,彆看在外頭能乾,回了家比誰都實在,對嫣鳳也好,真是個好後生。”
江奔宇沒聽見這話,他已經走到了河道邊。河水比冬天時漲了些,清淩清的,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和遊來遊去的小魚。河邊的蘆葦剛冒出嫩芽,是淺淺的綠,風一吹,就跟著柳枝一起晃。他沿著河邊走,忽然看見水邊的石縫裡長著一片馬齒莧——肥厚的葉子,紫紅色的莖,掐斷了會滲出黏黏的汁液,帶著點淡淡的酸味。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石縫裡的雜草,捏住馬齒莧的根部,輕輕一拔,整株草就下來了。馬齒莧的根很細,卻紮得深,得慢慢拔才不會斷。他把拔下來的馬齒莧放進背簍的第一個格子裡,心裡想著:晚上用蒜末涼拌,再淋點香油和醋,肯定爽口。秦嫣鳳愛吃涼拌菜,尤其是夏天,可春天的馬齒莧最嫩,涼吃也不澀。他又想起去年夏天,他和秦嫣鳳坐在院子裡,就著涼拌馬齒莧喝小米粥,孩子們在旁邊追著雞鴨跑,日子安靜得像幅畫。
摘了一會兒馬齒莧,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沿著河道往山腳走。山腳的霧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陽光透過樹縫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灌木叢裡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他抬頭一看,隻見一棵竹子上,離地麵兩丈多高的地方,有個小小的鳥窩,藏在竹枝中間,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江奔宇放下背簍,把尖撬棍靠在樹乾上,挽了挽袖子,開始爬上竹子。他的動作很靈活,雖然這些年養尊處優,可小時候爬樹掏鳥窩的本事沒丟。竹枝有些粗糙,蹭得他身發癢,他一步步踩著竹節往上爬,離鳥窩越來越近。快到鳥窩時,他放慢了動作——怕驚動了裡麵的鳥。
他探頭一看,鳥窩裡臥著五個小小的鳥蛋,蛋殼是淡藍色的,上麵還有幾點褐色的小斑點,像撒了把碎墨。鳥媽媽不在窩裡,許是去覓食了。江奔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鳥蛋捧在手心,蛋小小的,暖暖的,帶著點溫度,像握著幾顆小小的暖玉。他心裡一陣柔軟,想起小時候,他和大院鄰居家的二柱子一起爬樹掏鳥蛋,誰先爬上去誰就先拿,拿到後就找個土灶,把鳥蛋煮了分著吃,那時候覺得,世上再沒有比煮鳥蛋更鮮的東西了。
他把鳥蛋放進隨身的小布袋裡——那是秦嫣鳳給他縫的,布是做衣服剩下的碎花布,裡麵縫了個小夾層,專門用來裝小物件。然後他慢慢爬下樹,拿起尖撬棍,繼續往山裡走。走了沒幾步,又看見田埂邊有個小小的土堆,上麵爬滿了黑色的螞蟻,是個螞蟻窩。
江奔宇蹲下身,用尖撬棍的一端輕輕撥開螞蟻窩的頂部,土堆裡立刻湧出密密麻麻的螞蟻,有的扛著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食物,有的拖著白色的幼蟲,急匆匆地往彆處爬。他看著這些小小的生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小時候,在大院裡,他最愛捅螞蟻窩,和二柱子蹲在旁邊看,比賽誰能數清螞蟻的數量,輸了的人要去偷家裡的糖給對方吃。那時候的二柱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想到這裡,江奔宇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不想讓過去的記憶打擾此刻的春光,於是輕輕把土堆撥回原位,給螞蟻們留了點遮擋,然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繼續往前走。
越往山裡走,野菜越多。他在一片向陽的坡地上找到了蕨菜——嫩葉蜷曲著,像一個個小小的拳頭,顏色是嫩綠色的,上麵覆著一層細細的白色絨毛,摸起來軟軟的。江奔宇拿起尖撬棍,撥開旁邊的雜草,找到一棵長得壯實的蕨菜,用手捏住根部,輕輕一拔,蕨菜就被拔了下來,根部還帶著點濕潤的泥土。他把泥土拍掉,放進背簍的第二個格子裡——秦嫣鳳說,蕨菜要單獨放,免得沾了彆的菜的味道。
他一邊拔蕨菜,一邊想起秦嫣鳳做蕨菜的法子。秦嫣鳳總說,蕨菜有澀味,得先焯水。她會在鍋裡燒開水,把蕨菜放進去,煮上兩三分鐘,然後撈出來過涼水,這樣澀味就去得差不多了。要是清炒,就切上幾瓣蒜,再放兩個乾辣椒,油熱了先炒香蒜和辣椒,再把蕨菜倒進去,快炒幾下,加點鹽和生抽,炒出來的蕨菜脆嫩爽滑,帶著蒜香,能下兩碗飯。要是炒肉絲,就提前把肉絲用醬油和澱粉醃一會兒,炒出來油亮油亮的,蕨菜吸了肉的香味,更鮮了。
拔了半個時辰,背簍的第二個格子已經滿了。江奔宇直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腰,從布包裡拿出瓦罐,喝了口玉米粥。粥還是溫的,帶著點玉米的甜香,喝下去暖暖的,順著喉嚨滑進胃裡,舒服極了。他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已經移到了頭頂偏西的位置,陽光變得柔和了些,不再像早上那麼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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