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沉到西山背後,給三鄉鎮三坡碼頭的河麵鍍上一層橘紅的光暈。晚風從河麵上吹過來,帶著水汽的清涼,拂過岸邊的蘆葦叢,沙沙作響。
下午就帶著媳婦秦嫣鳳和五個小舅子入住了茶攤後的房子,收拾完屋子後,趁著媳婦秦嫣鳳睡覺的時候,江奔宇就來到茶攤這頭,剛把茶攤收拾停當,將最後一張缺了條腿、用石頭墊著的木桌歸攏到牆角,額角還掛著細密的汗珠——傍晚的茶攤最是熱鬨,往來趕集的村民、路過的公社乾部,都愛來這兒歇腳,喝一碗涼透的粗茶,嘮幾句家常,直到天擦黑才漸漸散去。
他扯過搭在椅背上的藍布褂子擦了擦汗,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領口處磨出了一圈毛邊。茶攤不大,就靠著河邊的老榕樹搭起來的簡易棚子,幾根碗口粗的木頭當柱子,竹子搭建的框架,頂上鋪著茅草和油布,能擋雨也能擋住烈陽,棚子底下擺著一排木桌,十幾條長凳,桌凳上都沾著些泥漬和茶垢,是日積月累的煙火氣。棚子角落堆著幾捆柴火,旁邊放著一個碩大的陶製茶壺,壺嘴冒著淡淡的熱氣,地上的鐵桶裡還剩小半桶井水,水麵浮著幾片柳葉。
江奔宇在靠河的那張桌子旁坐下,這是他慣坐的位置,抬頭就能望見河麵上來往的小漁船,低頭能看到腳邊潺潺流過的河水,帶著水草的清香。他伸手從桌肚裡摸出一個粗瓷茶壺,又拿出兩個同樣帶著磕碰痕跡的粗瓷碗,從鐵桶裡舀了兩碗井水,先給自己倒了一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井水的清冽瞬間驅散了勞作後的疲憊。
剛歇了沒兩分鐘,就見張子豪的身影從東邊的土路上快步走來。他肩上搭著個軍綠色的挎包,步子邁得又大又急,藍布褲子上沾了些塵土,顯然是剛從鎮革委會辦公室那邊趕回來。遠遠看到江奔宇,他臉上露出幾分喜色,加快腳步走到茶攤前,一屁股坐在江奔宇對麵的長凳上,凳子腿在泥地上蹭出“吱呀”一聲響。
“老大,可算趕上了,剛從革委會那邊回來,手續都給你帶回來了。”張子豪說著,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信封上還印著“公社革命委員會”的紅色字樣,邊角被攥得有些發皺。
江奔宇沒有立刻去接信封,而是提起茶壺,給張子豪倒了一碗涼茶,推到他麵前,語氣平靜卻帶著幾分鄭重:“子豪,讓你安排的胡老師這事情,怎麼樣了?沒出什麼紕漏吧?”
張子豪端起茶碗,猛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角的水漬,拍著胸脯說道:“老大,你放心吧!這事我辦得妥妥當當的,上下都打點到了,連手續都辦得明明白白,程序上一點問題沒有。”他說著,把牛皮紙信封往江奔宇麵前推了推,“你看,這是革委會的批文,蓋了公章的,上麵寫得清清楚楚,胡老師以‘輔導農村子弟夜校學習’的名義,從三鄉鎮農場抽調出來,專門負責咱們這一片的掃盲和農技知識教學,白天在隊裡參加勞動,晚上授課,名正言順。”
江奔宇伸手拿起信封,指尖觸到粗糙的牛皮紙,心裡微微一沉。他慢慢拆開信封,抽出裡麵的批文,借著最後一點天光仔細看了起來。批文上的字跡是用毛筆寫的,筆畫遒勁,末尾蓋著鮮紅的“三鄉鎮公社革命委員會”公章,邊緣清晰,確實是正規手續。但即便如此,他臉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放鬆,反而眉頭微蹙,將批文重新折好,放回信封裡,指尖在信封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心裡得清楚,這事半點馬虎不得。”江奔宇的聲音壓低了些,目光掃過周圍,確認茶攤附近已經沒人了,才繼續說道,“胡老師是什麼身份?特殊時期被定性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可不是小罪名。當初這種標簽一貼,就是給下放農村找的直接‘革命理由’,說是讓他們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重塑世界觀,避免成為修正主義接班人,說白了,就是被當成重點改造對象盯著呢。”
他頓了頓,眼神裡閃過一絲凝重:“這種時候,誰跟他們沾上邊,都得小心翼翼。咱們把他從農場弄出來,要是處理不好,被人抓住把柄,說咱們‘包庇反動學術權威’‘破壞再教育政策’,彆說我這個牽頭的,你、我、還有跟著咱們乾的兄弟們,都得被連帶責任。到時候,榨油坊的事黃了是小事,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都不好說。”
江奔宇說的不是危言聳聽。前些年,鄰村有個生產隊隊長,因為私下給一個下放的老教授送了點糧食,被人舉報後,不僅被撤了職,還被拉去批鬥了半個月,家裡的東西也被抄了不少,最後落得個大病一場的下場。這事在附近幾個公社都傳遍了,沒人敢再輕易跟下放的知識分子走得近。
張子豪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些,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隻是剛才急於報喜,沒多想這一層。他點了點頭,語氣也嚴肅起來:“老大,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辦手續的時候,我特彆謹慎。胡老師是以教導農民子弟學習夜班的名義,通過革委會正式批準從農場出來的,所有流程都按規矩走,手續上麵一點問題都沒有,旁人想挑刺都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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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白天讓他跟著隊裡乾活,晚上才教學,既不耽誤勞動改造,又能發揮他的文化特長,革委會的那邊還誇這是‘合理利用資源’呢。”張子豪補充道,“再說了,這事對於胡老師來說,也是更好的選擇。你是沒去過那農場,那地方各方麵條件都差得很。住的是四麵漏風的棚屋,下雨天外麵下大雨,屋裡下小雨,晚上睡覺都得裹著厚棉襖;吃的是摻了糠的窩窩頭,就著鹹菜疙瘩,彆說油水了,能吃飽都不錯;每天還得乾重活,挖河渠、挑大糞,胡老師是個文弱書生,哪經得起這種折騰?去了沒半年,人就瘦得脫了形,眼鏡片都摔裂了兩塊。”
江奔宇聽著,輕輕歎了口氣。他雖然沒見過胡老師,但也知道這些知識分子的不易。他們大多滿腹經綸,卻在特殊時期受了不少罪,身體和精神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能讓他換個稍微輕鬆點的環境,也算是積德行善了。”他說道,眼神柔和了些,“嗯!那就行了。你記得晚上給胡老師加點硬菜,不用太張揚,就說是隊裡給授課老師的補貼,水煮個雞蛋,弄塊臘肉,讓他補補身子。他要是有什麼其他要求,隻要不違反原則,儘量暗中相助,彆讓他受委屈。”
江奔宇心裡打得算盤很清楚。這些知識分子都是有真才實學的,現在雖然落魄,但他知道,“文革”已經結束,政策遲早會變,這些人早晚還是要回到城裡,要麼從政,要麼從商,要麼回到科研崗位,都是各行各業的棟梁。而且他們教過的學生遍布全國,將來都是人脈。現在幫他們一把,既是出於道義,也是為將來鋪路,這是最劃算的投資。
張子豪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遲疑,像是有話想說,又有些猶豫。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眼神閃爍了一下。
江奔宇看出了他的異樣,挑眉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胡老師那邊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也不是胡老師自己的問題。”張子豪放下茶碗,搓了搓手,說道,“是這樣的,我昨天去紅旗農場接胡老師辦手續的時候,他偷偷跟我說,他在農場裡有個朋友,也是一起下放的,姓陳,以前是城裡醫院的醫生,因為說了幾句實話,被打成了‘右傾分子’,也下放到農場改造。”
“這個陳醫生患有老胃病,好像是胃潰瘍,在農場裡條件差,吃不好睡不好,勞動強度又大,最近病情越來越嚴重了,經常疼得直不起腰。”張子豪繼續說道,“我跟胡老師接觸的時候,他還悄悄問我,能不能想辦法搞到一些治療腸胃病的藥?他說農場的赤腳醫生隻有些止疼片和消炎藥,根本不管用,再拖下去,怕陳醫生的身體扛不住。”
江奔宇聞言,眉頭又皺了起來。藥品在那個年代可不是隨便能弄到的,尤其是治療慢性病的特效藥,大多需要憑醫院的處方,在城裡的大藥房才能買到,農村的供銷社和赤腳醫生那裡,根本沒有這類藥。而且,幫下放的“問題分子”弄藥,一旦被人發現,又是一樁麻煩事。
“那他什麼時候要?”江奔宇沉吟片刻,問道。他得好好琢磨一下,怎麼才能既弄到藥,又不留下痕跡。
“胡老師說,最好能在三天內弄到,陳醫生最近疼得越來越頻繁了,已經快沒法參加勞動了。”張子豪說道,“對了老大,夜校的事情還有個情況跟你彙報一下。現在各大公社都貼了夜學習班的公告,我按你說的,讓咱們團隊裡各個村、各個公社的成員都報名參加,這樣顯得人多,也更有說服力。另外,還有一些村裡的年輕人,平時就想學點文化,聽說辦夜校,也主動來報名了,大概有七八十多個人,不算少了。”
江奔宇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幾分讚許:“很好,這事你做得對!讓自己人參與進來,既能撐場麵,也能暗中保護胡老師,避免有人在課堂上故意找茬。那些真心想學習的年輕人也挺好,胡老師教得有勁頭,咱們也能落下個‘為民辦實事’的名聲,一舉兩得。”
他站起身,走到茶攤的棚子底下,環顧了一圈四周的環境。這茶攤雖然不大,但位置不錯,靠著河邊,通風涼快,而且晚上沒什麼人來往,確實適合辦夜校。“至於學習的地方,你也彆找了,就定在這茶攤這裡吧,反正夜晚這裡也沒有人用,正好方便。”
江奔宇的目光落在棚子後麵的那堵土坯牆上,牆後麵是一小塊閒置的院子,大概有半畝地大小,裡麵長滿了雜草,還堆著些廢棄的農具。“你看,要麼咱們把這茶攤沿著河邊往下再鋪一段,用木頭和油布搭個更長的棚子,能多擺幾張桌子;要麼就把茶攤後的這堵牆拆了一部分,把後麵的院子也利用起來,鋪上黃土,搭個簡易的棚頂,變成一個大茶棚,這樣容納的人更多,也更寬敞。”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選擇沿著河邊搭建,記得先去鎮的土地所把那片空地買下來,雖然是河邊的荒地,但手續得辦齊全,省得以後有人說三道四。反正咱們現在也不缺這點錢,畫冊交易雖然一直在暗中進行但是盈利還是不少,足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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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豪順著江奔宇的目光看了看,說道:“我覺得拆牆擴院子更好,這樣更規整,也不用額外找地方搭棚子,節省時間。後麵的院子收拾一下,鋪上黃土,再搭個茅草頂,用不了兩天就能完工。我明天就找村裡的木工和泥瓦匠,讓他們過來幫忙,材料方麵,咱們之前蓋榨油坊剩下的木頭和茅草還能用,不夠的再去供銷社買些就行。”
“都行,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我的意思就是成年人做什麼選擇?兩邊都一起搞。”江奔宇說道,“而且明天一早就安排人動手,爭取三天內把場地收拾好,剛好趕上夜校開課。對了,場地收拾的時候,記得多搭幾個煤油燈架子,晚上上課得照亮,彆讓學生們摸黑聽課。再弄幾張結實點的桌子和長凳,胡老師講課也方便。”
“好嘞老大,我都記下來了,明天一早就去安排。”張子豪說著,也站起身,準備去通知人手。
走到茶攤門口,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轉過身來,問道:“對了,老大,胡老師後天就能正式過來了,到時候你要不要去見見他?畢竟是咱們請過來的老師,你親自見見,也顯得咱們重視。”
江奔宇沉吟了片刻。他其實是想見見胡老師的,一來是想當麵了解一下胡老師的情況,二來也想跟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項,避免出現什麼意外。但他又有些猶豫,自己現在是蛤蟆灣的副業名人,跟下放的“反動學術權威”走得太近,難免會引人注意。
“嗯!有時間的話,見見也行。”江奔宇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你安排一下,找個隱蔽點的地方,彆在人多的地方見麵,就定在後天晚上,等他上完第一節課,咱們在茶攤後麵的院子裡聊聊,簡單說幾句就行。”
“好,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提前跟胡老師說一聲。”張子豪說道。他看了看天色,天邊最後一點霞光也消失了,夜幕開始降臨,遠處的街上亮起了點點煤油燈的光芒。“那老大,我先去跟木工和泥瓦匠打個招呼,再通知兄弟們明天來幫忙擴建茶棚,就不打擾你了。”
江奔宇聞言,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張子豪轉身走出茶攤,腳步輕快地消失在夜色中。晚風越來越涼,吹得棚子頂上的茅草沙沙作響,河麵上的霧氣漸漸升了起來,帶著淡淡的濕潤感。
江奔宇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但他卻喝得津津有味。他望著張子豪走遠的背影,眼神深邃。辦夜校請胡老師,不僅僅是為了積累人脈,更是為了給團隊裡的兄弟們創造學習的機會,更加是為了掩飾自己早早就讓跟著他混的兄弟們死記硬背的那些資料。現在這個年代,有文化、懂政策的人才能走得更遠,他要讓跟著自己乾的人,都能學到真東西,考上大學,將來不管是繼續搞副業,還是謀其他出路,都能有底氣。
至於胡老師朋友需要的腸胃藥,他心裡已經有了初步的打算。他可以托蒙鎮上衛生院的那個護士李麗娟幫忙,畢竟現在孫濤跟她打得火熱,好像都打報告了,正式處對象了,而且手裡有一些從城裡弄來的特效藥。不過這事不能明著來,得悄悄地辦,讓孫濤的對象護士李麗娟把藥藏到某個約定的隱蔽地點,再讓張子豪去取,這樣就能萬無一失了。
江奔宇又喝了一口茶,目光投向河麵。夜色中的河水泛著粼粼的波光,遠處的漁船傳來隱約的漁歌聲,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但他知道,這份寧靜之下,暗藏著太多的風浪。極左思潮的餘毒未清,覬覦榨油坊利潤的人虎視眈眈,現在又多了胡老師這樁需要小心翼翼處理的事,往後的路,怕是不會那麼好走。
但他並不畏懼。從決定辦榨油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麼。他相信,隻要自己沉住氣,謹慎行事,團結身邊的人,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明天,茶棚的擴建就要動工了;後天,胡老師就要來上課了;三天內,要把腸胃藥送到陳醫生手裡。接下來的日子,有的忙了。但江奔宇的心裡,卻充滿了乾勁和期待。他隱隱覺得,辦好這個夜校,不僅能解決眼前的一些問題,或許還能為他打開一扇新的大門。
夜色越來越濃,茶攤周圍靜悄悄的,隻有河水流動的聲音和偶爾傳來的蛙鳴。江奔宇關好茶攤的木門,沿著茶棚的後門往後麵房子家走去,他的身影被遠處的煤油燈光拉得很長,一步步堅定地走向夜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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