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西的土地廟早沒了香火,斷牆爬滿牽牛花,神像被雷劈去半邊臉,露出裡麵的泥胎。蘇承宗踩著碎瓦進去時,月光正從屋頂的破洞漏下來,在地上投出個不規則的亮斑。
"蘇掌櫃倒是準時。"蒙麵人坐在供桌上,黑袍下擺垂到地上,沾著草屑。他手裡把玩著枚銅錢,銅錢轉得飛快,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蘇承宗反手帶上門,木門"吱呀"一聲撞上門臼。"賬冊我帶來了。"他解下背上的布包,卻沒遞過去,"但你得先告訴我,父親當年在糧倉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蒙麵人停下轉銅錢的手,那枚康熙通寶"當啷"落在供桌的裂縫裡。"你爹救的不是我,是我哥。"他的聲音比上次沙啞些,"我哥當年是戶部主事,被譚宗浚誣陷貪墨漕糧,扔進大牢前,托獄卒給家裡帶了句話——讓我去找蘇家。"
蘇承宗捏緊布包,指節泛白。"你哥後來......"
"病死在牢裡了。"蒙麵人低頭看著供桌的裂縫,"我那年才十二,蹲在糧倉外要飯,是你爹給了我半個窩頭,還塞了張銀票,讓我彆報仇,好好活下去。"他忽然抬頭,黑布後的眼睛在月光下發亮,"可譚宗浚憑什麼踩著彆人的骨頭升官?他在山西這十年,貪的鹽稅夠賑濟三次災荒了!"
蘇承宗想起賬冊裡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每一筆都浸著鹽工的汗。"你想讓我把賬冊交給都察院?"
"不。"蒙麵人從懷裡掏出封信,信封上蓋著兵部的火漆,"我想讓你交給嶽將軍。他下個月要借道殺虎口去蒙古,正好能截住譚宗浚給常家送的密信——那裡麵記著他私通蒙古王公的證據。"
蘇承宗接過信,火漆的溫度似乎還留在紙上。"你怎麼確定我會幫你?"
"因為你留了抄本。"蒙麵人笑了,笑聲撞在斷牆上,碎成一片回音,"趙掌櫃把真賬冊藏進聖母殿時,你就在佛像後多放了份抄本。你故意讓常家的人知道賬冊在晉祠,就是想引他們去送死,對不對?"
蘇承宗心裡一震。他確實留了後手,可這後手連玉貞都沒告訴。
"你跟蹤我?"
"我跟蹤的是譚宗浚的人。"蒙麵人跳下供桌,黑袍掃過地上的碎瓦,"他們昨天傍晚就去了晉祠,帶了十三個弓箭手,藏在聖母殿的梁上。"他忽然掀開黑布,露出左眉上的那顆痣——隻是痣旁邊有道新疤,顯然是後來劃的,"我哥左眉有痣,我沒有,隻能自己刻一個。"
蘇承宗的呼吸頓了頓。父親臨終前說過,那個小吏左眉有痣,笑起來會眯成條縫。
"你叫什麼名字?"
"周硯。"蒙麵人重新拉上黑布,"十年前在協同慶當賬房,專門模仿彆人筆跡。那本鹽引錄,是我照著你嶽父的字寫的,故意在"引""票"這些字上留了破綻——我知道你遲早會發現。"
原來如此。蘇承宗忽然想起協同慶賬房先生那手瘦硬的字,確實和鹽引錄上的如出一轍。
"常家的人為什麼會有你哥的玉佩?"
"是譚宗浚故意給他們的。"周硯走到斷牆邊,望著外麵的月光,"他知道我在查他,就把玉佩當到聚源當鋪,等著我自投羅網。常家以為拿到了把柄,其實是替他擋了刀子。"他轉身時,黑袍掃過牆角的草,"殺虎口的火並,也是他安排的,既要滅口,又要嫁禍給蒙古人。"
蘇承宗解開布包,把賬冊放在供桌上。月光落在紙頁上,那些數字突然變得清晰——原來每筆鹽引的後麵,都用極小的字標著鹽工的名字。嶽父當年記賬時,總說這些人才是隆昌號的根本。
"嶽將軍什麼時候到殺虎口?"
"初七午時。"周硯從破洞望向天空,月亮正往雲裡鑽,"譚宗浚的密信會在初六傍晚由駝隊送出,你帶著賬冊去黑風口等著就行。"他忽然從懷裡掏出把匕首,放在賬冊旁邊,"這是你爹當年送給我哥的,說是蘇家的朋友,總得有件防身的東西。"
匕首的鞘是鯊魚皮的,上麵刻著個"蘇"字,邊角已經磨得發亮。蘇承宗認得這把匕首,父親去世前一直掛在書房的牆上,他以為早就隨著書房的火一起燒沒了。
"你......"
"我在火場裡扒出來的。"周硯的聲音軟了些,"你爹出殯那天,我躲在樹後看了,他墳頭的草,今年該有半尺高了吧?"
蘇承宗沒說話,隻把匕首彆在腰間。鯊魚皮的觸感很糙,像父親手掌的紋路。
"譚宗浚的師爺其實沒死。"周硯忽然說,"他中箭後滾進了山洞,被我救了,現在藏在晉祠的廂房裡。他手裡有譚宗浚給常家畫的鹽引分布圖,你明早去取。"
月光徹底被雲遮住,土地廟裡暗下來。蘇承宗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遠處傳來的更鼓聲混在一起。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
"去京城。"周硯往門口走,黑袍在黑暗裡像片雲,"我哥的案子得翻過來,不然他在地下都閉不上眼。"他走到門口又停下,"對了,巴圖讓我告訴你,常家的餘黨昨晚闖進隆昌號了,被趙掌櫃用賬本砸暈了三個。"
蘇承宗忍不住笑了。玉貞平時連殺雞都怕,居然能砸暈三個壯漢。
"替我謝她。"
"她讓你彆逞能。"周硯的聲音飄過來,帶著點笑意,"說殺虎口的風沙大,讓你多帶件披風。"
木門再次"吱呀"作響,這次是真的關上了。蘇承宗坐在供桌旁,翻開賬冊的最後一頁。嶽父畫的鹽場地圖旁,不知何時被人用朱砂點了個紅點——正是黑風口的位置。
他忽然明白,這本賬冊從一開始就不是給官府看的。嶽父早就知道譚宗浚的勾當,那些模仿的筆跡、蒙古文的標注,都是故意留給後人的線索。就像父親藏在玉佩裂紋裡的數字,就像周硯在賬冊裡留的破綻,每個人都在這盤棋裡,埋下自己的那顆子。
月亮鑽出雲層時,蘇承宗已經把賬冊重新包好。他走出土地廟,看見牆根的牽牛花沾著露水,在月光下藍得透亮。遠處的更鼓樓敲了三下,他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往殺虎口的方向走去。
風從西邊吹來,帶著鹽場的鹹澀氣。他知道,明天的黑風口,不止有嶽將軍的人馬,譚宗浚的死士、常家的殘部、蒙古王府的親衛,都會在那裡等著。但他必須去——就像父親當年救那個小吏時,肯定沒想過二十年後會有回響。
賬冊在布包裡沉得很,像裝著整個山西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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