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衙的燭火晃得厲害,蘇半城將那方沾血的鹽引鋪在案上,指尖懸在紙麵三指高處,不敢輕易觸碰。胡七的屍身已送去驗房,可這鹽引上的水漬卻比屍身的傷口更讓人不安——暗紅的血漬暈染間,那朵雲紋水印正隨著燭火明暗,顯出幾分詭異的流動感。
“先生,隆昌號的賬冊都搬來了。”陳三抱著個沉甸甸的木箱進來,袖口沾著些雪沫,“劉巡檢說,隆昌號的掌櫃聽聞胡七死了,當場就暈了過去,現在還躺在後堂哼哼呢。”
蘇半城沒抬頭,隻是從筆筒裡抽出支銀簪,輕輕挑起鹽引的邊角。這鹽引的紙質比尋常官鹽引略厚,邊緣帶著極細的竹纖維——是晉南特有的桑皮紙。更奇怪的是水印,官造鹽引的雲紋該是五朵連枝,可這張上卻藏著第六朵小雲,像片被風刮歪的葉子,躲在主紋的褶皺裡。
“去把趙玉貞的嫁妝匣取來。”他忽然開口。
陳三一愣:“那匣子不是在庫房鎖著嗎?您說過輕易不能動。”
“現在就去。”蘇半城的目光沒離開鹽引,“記得戴手套,彆碰裡麵的錦緞。”
片刻後,描金漆匣被放在案上。蘇半城掀開匣蓋,一股陳年的檀香混著樟腦味漫出來。匣底墊著的紅綢上,靜靜躺著半張鹽引,正是前幾日從趙玉貞嫁妝裡找到的那半張。他用銀簪挑起這半張,與胡七身上的那張拚在一起,接口處的撕裂痕嚴絲合縫,連血漬的形狀都能對上。
更驚人的是水印。兩張鹽引拚合後,那第六朵小雲忽然變成了完整的月牙形,月牙中間還藏著個極小的“晉”字。
“這不是官鹽引。”陳三倒吸口涼氣,“官造的水印哪有這麼多花樣?”
蘇半城沒說話,轉身從隆昌號的賬冊裡抽出道光二十五年的總賬。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在“三月初六”那欄停住——當日支銀三千兩,用途寫著“采買桑皮紙”,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雲紋記號。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書房裡的那箱舊紙,也是這種帶著竹纖維的桑皮紙,隻是當時年紀小,沒留意上麵是否有水印。
“去驗房問問,胡七的指甲縫裡有沒有紙漿。”他合上賬冊,“再讓仵作看看,他手腕的勒痕是不是新傷。”
陳三剛走,門外傳來靴底叩地的聲響。譚宗浚披著件玄色鬥篷進來,肩頭落著層薄雪,手裡還攥著本藍布封皮的賬冊——是常老三的那本。
“你要的東西。”他把賬冊拍在案上,目光掃過鹽引,“胡七死在殺虎口,手裡卻攥著鹽引,這事兒怕是和二十年前的舊案脫不了乾係。”
蘇半城將拚好的鹽引推過去:“你看這水印。”
譚宗浚湊近了些,忽然“咦”了一聲,從懷裡掏出個小巧的銀鏡,借著燭光照在水印上。鏡中反射出的光影裡,那月牙形水印竟浮現出細密的紋路,像是串反寫的數字。
“是道光二十三年的批文編號。”譚宗浚的聲音沉了下去,“那年我父親管過鹽運司,就是這年冬天,庫房失火燒了半批鹽引,當時報的是天災,現在看來……”
“是人禍。”蘇半城接過銀鏡,鏡麵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蒙古王府的密信裡提到‘隆昌號賬房有異’,胡七既是隆昌號的人,必然知道鹽引的底細。他懷裡的賬本沾著鹽粒,說明他常去鹽倉,那些賬本裡一定記著什麼。”
正說著,陳三匆匆回來,手裡拿著張紙條:“仵作說胡七的指甲縫裡有鬆香,手腕的勒痕是舊傷,像是常年戴著什麼東西磨出來的。還有,庫房的老衙役認出這桑皮紙,說是二十年前鹽運司專用的紙,後來因為太貴,換成了普通草紙。”
鬆香?蘇半城忽然想起殺虎口密道的洞口,當時聞到過淡淡的鬆油味。他翻到隆昌號賬冊的最後幾頁,果然在空白處看到幾行用鬆煙墨寫的小字,墨跡發灰,像是寫了又被水洇過——“初三,黑風口交鹽,二十引,水印同前”。
“黑風口。”譚宗浚的手指在賬冊上敲了敲,“第208集找到的箭簇,箭頭有蒙古王府的火漆。現在看來,他們不隻是走私鹽引,怕是和蒙古那邊還有交易。”
蘇半城忽然抓起鹽引,對著燭光反複翻看。桑皮紙的纖維在光照下像團亂麻,可在那“晉”字水印的位置,纖維卻排列得異常整齊,像是被人用細針挑過。他想起父親書房裡那方刻著雲紋的硯台,硯底的凹槽形狀,竟和這水印的月牙形一模一樣。
“去取父親的硯台來。”他對陳三說,“就是放在紫檀木盒裡的那方。”
硯台拿來時,盒底還沾著些墨漬。蘇半城將硯台倒扣在鹽引上,凹槽恰好罩住月牙水印。他輕輕轉動硯台,忽然聽到細微的“哢”聲,像是紙頁裡夾著什麼硬物。揭開硯台,鹽引的夾層裡掉出片極薄的竹篾,篾片上用朱砂寫著個“常”字。
“常家?”譚宗浚皺眉,“常老三不是早被關起來了嗎?”
“關起來的未必是真的常老三。”蘇半城捏起竹篾,朱砂在燭光下泛著暗紅光暈,“你還記得第222集提到的黑布下的痣嗎?牢裡的那個常老三,左耳後是光滑的,可我查到的舊檔案裡,常老三左耳後該有顆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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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突然“啊”了一聲:“剛才去隆昌號搬賬冊時,看到他們掌櫃的左耳後,好像就有顆痣!當時還覺得奇怪,那麼大的老板,怎麼親自守著庫房?”
蘇半城猛地站起身,燭火被帶起的風晃得險些熄滅。他抓起鹽引就往外走,披風掃過案幾,帶倒了盛著墨的硯台,墨汁在賬冊上暈開,恰好遮住了“黑風口”三個字。
“去隆昌號。”他的聲音裡帶著難得的急切,“現在就去,晚了怕是人就跑了。”
夜風寒得像刀,蘇半城攥著鹽引的手卻在冒汗。竹篾上的“常”字硌著掌心,像是要刻進肉裡。他忽然想起胡七僵硬的手指,當時以為是臨死前的掙紮,現在才明白,那是在比畫月牙的形狀——是在指認水印裡的秘密。
隆昌號的後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昏黃的燈光。蘇半城推開門,正撞見個穿著錦袍的男人往牆上的磚縫裡塞什麼東西。那人回頭時,左耳後的朱砂痣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手裡還攥著疊桑皮紙,紙上的雲紋水印,和胡七身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蘇先生?”男人的聲音有些發顫,手裡的紙散落一地,“您...您怎麼來了?”
蘇半城撿起張紙,水印裡的第六朵小雲在月光下清晰可見。他忽然注意到男人手腕上的勒痕,和胡七的一模一樣,隻是更淺些,像是剛取下常年戴著的鐲子。
“胡七是你殺的吧?”蘇半城的聲音很穩,“他發現了你用舊鹽引造假,還想私吞和蒙古王府的交易款,對嗎?”
男人的臉瞬間白了,癱坐在地上。散落的桑皮紙被風吹得亂飛,其中一張貼在燈籠上,燭火透過紙頁,把那月牙水印映在牆上,像個懸在半空的冷笑。
蘇半城彎腰撿起那張紙,忽然發現燈籠的光暈裡,水印的紋路在牆上拚成了個完整的地址——殺虎口西二十裡,破廟。他想起蒙古王府密信裡的最後一句:“月圓之夜,鹽引歸處”,今夜正是十五,月亮圓得像麵鏡子,懸在殺虎口的方向。
“備馬。”他轉身對陳三說,“去殺虎口。”
男人突然從懷裡掏出把匕首,朝著蘇半城就刺過來。譚宗浚早有防備,一腳將人踹倒在地,匕首“當啷”落地,在地上轉了幾圈,停在散落的鹽引旁,刀尖挑著的紙頁上,第六朵小雲正對著月亮,像是在指引著什麼。
蘇半城撿起匕首,刀柄上刻著個極小的“隆”字。他忽然明白,隆昌號根本不是普通的商號,而是二十年前那場鹽引案的餘孽,用舊紙舊水印偽造鹽引,一邊勾結蒙古王府走私,一邊用假鹽引套取官鹽,胡七不過是他們手裡的棋子,最後成了滅口的犧牲品。
“把他帶回衙役。”蘇半城將鹽引仔細折好,“搜他的身,尤其是手腕,看看有沒有藏著什麼東西。”
衙役上前捆人的時候,蘇半城注意到男人的袖口掉出片碎玉,玉色白得像雪,上麵有道細微的裂痕。他想起第229集提到的羊脂玉裂痕,心裡忽然一緊——那玉是父親的舊物,怎麼會出現在這男人手裡?
夜風卷著雪沫子灌進門,吹得燈籠劇烈搖晃。牆上的水印影子忽明忽暗,像個正在眨眼的眼睛。蘇半城望著殺虎口的方向,那裡的月色正濃,仿佛有無數秘密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等著被鹽引上的水印,一點點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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