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像被揉碎的冰線,斜斜地紮在青灰色的瓦簷上。沈硯之把最後半盞冷茶潑在階前,看那水痕順著青石板的紋路洇開,像幅沒人能看懂的卦象。簷角的鐵馬在風裡叮當作響,混著遠處更夫敲過的三更梆子,把這夜襯得愈發空曠。
“沈先生倒是好興致。”
聲音突然從院門外飄進來,不高,卻像塊浸了冰的鐵,砸在雨幕裡濺起一片寒。沈硯之握著茶盞的手頓了頓,指尖的溫熱被那聲音帶起的涼意蝕去半截。他沒回頭,眼尾的皺紋在廊下燈籠的光裡輕輕動了動。
“這院子荒廢三年,連狗都繞著走,閣下倒是找得到。”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雨絲趁機卷進來,打濕了沈硯之肩頭的舊棉袍。他終於轉過身,看見個裹在玄色鬥篷裡的人影立在門內,兜帽壓得極低,下頜處露出的半截臉被一張烏色的帛布遮著,隻餘下一雙眼睛。
那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活人該有的,倒像山澗裡淬了毒的冰棱。
“沈先生在等我。”蒙麵人往前走了兩步,鬥篷下擺掃過滿地枯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否則不會點這盞燈。”
廊下那盞燈籠確實是新點的,燈芯還帶著怯生生的紅,把沈硯之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拖到蒙麵人的腳邊。沈硯之笑了笑,皺紋裡盛著些說不清的東西。
“我在等一個故人。”他說,“但閣下不是他。”
蒙麵人似乎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被帛布濾過,變得悶悶的,像隔著層水。“沈先生怎麼知道不是?十年不見,人是會變的。”
“聲音不會。”沈硯之抬手撥了撥燈籠的繩,火光晃了晃,蒙麵人的眼睛在暗影裡閃了閃,“尤其是他那樣的人,說話像含著塊石頭,硌得慌。”
蒙麵人沉默了片刻,雨聲趁機湧上來,填滿了院子裡的空隙。遠處不知哪家的貓叫了一聲,淒厲得像個孩子在哭。
“沈先生倒是記得清楚。”蒙麵人的聲音又響起來,比剛才沉了些,“那先生還記得‘驚蟄’嗎?”
沈硯之的手猛地停住,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燈籠的光恰好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瞳孔驟然縮了縮,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
“你說什麼?”
“我說‘驚蟄’。”蒙麵人往前又走了兩步,這次沈硯之看清了,他鬥篷的袖口處繡著朵極小的銀線海棠,被雨水打濕後貼在布麵上,像朵剛從墳裡刨出來的花,“二十年前,三月初三,在洛陽城外的破廟裡,先生親手寫的密信,用的就是這個代號。”
沈硯之的呼吸頓了頓,喉結上下滾了滾。二十年前的三月初三,確實下著這樣的雨。他記得那天廟簷下的燕子窩塌了,碎草混著泥掉在他腳邊,他寫密信的手沾了墨,把“驚蟄”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
那封信是寫給顧長風的。
“你到底是誰?”沈硯之的聲音有些發緊,像被揉皺的紙,“顧長風在哪裡?”
蒙麵人沒回答,反而問:“先生還記得那封信的內容嗎?”他的聲音很穩,穩得不像在問話,倒像在背書,“‘城東槐樹下,有三石,左二右一,下埋青釉罐。內有物,速取。’”
沈硯之的後背突然沁出一層冷汗,連帶著被雨水打濕的棉袍都貼在了身上。那段話他隻寫給過顧長風,連當時在身邊伺候的書童都不知道。
“你從哪裡聽來的?”他追問,聲音裡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抖。
蒙麵人抬起手,露出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手裡捏著個東西。沈硯之眯起眼,看見那是枚青玉扳指,上麵刻著半朵海棠——那是他當年送給顧長風的,兩人各執一半,合起來才是完整的一朵。
“顧長風讓我來的。”蒙麵人把扳指舉到燈籠底下,玉色在光裡泛著冷幽幽的光,“他說沈先生見了這個,自會明白。”
沈硯之盯著那扳指,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咳了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他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來,裡麵是另一半海棠扳指,顏色比蒙麵人手裡的那枚深些,像是被人摩挲了無數次。
“明白?”他喘著氣,把自己的扳指往蒙麵人麵前送了送,“我明白什麼?明白他顧長風當年卷著朝廷的餉銀跑了,留我一個人在牢裡待了五年?還是明白他現在縮在哪個角落裡,派個連臉都不敢露的人來見我?”
蒙麵人的眼睛沉了沉,“沈先生,當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沈硯之突然提高了聲音,棉袍的袖子掃過桌角,那半盞冷茶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那是哪樣?是我沈硯之貪生怕死,把他顧長風供出去的?還是他顧長風其實是個忠臣,卷走餉銀是為了救國救民?”
他的聲音在雨夜裡蕩開,帶著些歇斯底裡的味道。蒙麵人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裡的冰棱似乎融化了些,露出底下藏著的複雜。
“顧長風死了。”
這句話像塊巨石,“咚”地砸進沈硯之心裡,把那些翻湧的情緒全砸啞了。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看著蒙麵人,皺紋裡的血色一點點褪乾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去年冬天死的,在漠北。”蒙麵人的聲音依舊很穩,但沈硯之聽出了些彆的東西,像是帛布下的嘴唇在發抖,“他中了三箭,一箭穿了肺,兩箭在背上。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這個。”
他把扳指往前遞了遞,青玉的表麵似乎真的沾著些暗紅的痕跡,像洗不掉的血。
沈硯之的手伸過去,指尖快要碰到扳指時又猛地縮了回來,像被燙著了。他往後退了一步,靠在廊柱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
“不可能。”他喃喃地說,“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死?”
顧長風怎麼會死?那個當年在洛陽城的酒樓上,說要“飲儘天下烈酒,殺儘天下奸佞”的人;那個在破廟裡,把唯一的乾糧塞給他,自己嚼草根的人;那個笑著說“沈兄放心,我顧長風就算死,也會拉個墊背的”的人。
那樣的人,怎麼會安安靜靜地死在漠北的冬天裡?
“他為什麼不自己回來?”沈硯之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他欠我的,欠朝廷的,他為什麼不自己回來償?”
“他回不來。”蒙麵人說,“當年他卷走餉銀,是為了查通敵的內奸。那筆銀子根本沒動,全藏在雁門關外的山洞裡。他查到內奸是誰了,卻被人追了十年。”
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瓦上劈啪作響,像有人在天上撒豆子。燈籠的光越來越暗,眼看就要滅了。
“內奸是誰?”沈硯之問,眼睛裡的光忽明忽暗。
蒙麵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猶豫。沈硯之死死地盯著他,指甲幾乎要嵌進廊柱的木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