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記布莊後院的葡萄藤又攀高了些,晨露順著卷須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淺痕。蘇明遠攥著那把黃銅鑰匙站在月亮門前,指腹反複摩挲著鎖孔裡的銅鏽——這是他接手布莊的第三個月,也是第一次獲準踏入老掌櫃蘇敬之的書房。
"吱呀"一聲,鎖舌彈開的瞬間,一股混著陳茶與墨香的氣息漫了出來。靠窗的紫檀木書案上,那隻粗陶茶罐正對著晨光,罐身上"守拙"二字被歲月磨得發亮。蘇明遠的指尖剛觸到罐沿,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少東家倒是比我這老頭子醒得早。"蘇敬之拄著棗木拐杖站在門口,藏青色長衫的袖口沾著些茶漬,"這茶罐,打你爹出生那年就在了。"
蘇明遠慌忙直起身。他總覺得這位退居二線的老掌櫃像本翻不儘的賬冊,眼角的皺紋裡都藏著生意經。此刻老人正眯眼打量書案,拐杖頭輕輕點著地麵:"去年秋上,你非要進那批西洋染料,記得吧?"
"是。"蘇明遠喉結動了動。那次決策讓布莊積壓了三百匹滯銷的藍布,至今還堆在庫房角落。
老掌櫃卻沒提損失,反而拿起茶罐倒出些褐黑色的茶末:"嘗嘗?這是光緒年間的老普洱,當年你爺爺用兩匹雲錦從雲南茶商手裡換的。"沸水注入粗陶碗的瞬間,茶香驟然炸開,混著點土腥味。
蘇明遠呷了口茶,苦澀感剛漫到舌尖,就被一股暖意托了起來。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清晨,爺爺就是用這隻茶罐給他倒了半杯涼茶,說做生意就像熬茶,急不得。
"知道你嫌這茶罐粗陋。"老掌櫃用拐杖撥了撥案上的賬冊,"前兒看見你給賬房換了洋人的算盤,倒比這玩意兒光鮮。"
蘇明遠臉一熱。他確實覺得這隻掉了塊釉的茶罐早該扔了,尤其是上個月廣州來的洋行買辦參觀布莊時,那眼神在茶罐上停留的片刻,讓他至今耿耿於懷。
"光緒二十七年,"老掌櫃忽然開口,指尖劃過茶罐上的裂紋,"那年京裡動亂,咱家往南方運的綢緞被劫了三車。你爺爺就守著這茶罐坐了三天,最後把庫房裡的舊布折價給了漕幫,換了條水路才保住本錢。"
粗陶碗裡的茶湯漸漸沉出琥珀色。蘇明遠望著罐身上那道斜斜的裂痕——是民國六年那場大火燒的,當時老掌櫃抱著茶罐從火場衝出來,後背燎起的水泡三個月才消。
"西洋染料是好,"老掌櫃忽然咳嗽起來,從袖中摸出塊手帕捂嘴,"可江南的姑娘們穿了三百年的靛藍,不是說換就能換的。"他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本泛黃的賬簿,"你看這頁,民國十三年,你爹想做機織布,結果呢?"
賬簿上用朱砂畫著道粗線,旁邊批注著"賠銀二百三十兩"。蘇明遠忽然想起庫房裡那批西洋染料,進貨價恰好也是二百三十兩。
"茶罐裂了道縫,不耽誤裝茶。"老掌櫃把茶罐捧在手裡,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生意場就像這罐底的茶垢,看著臟,卻是一代代熬出來的本分。"
這時院外傳來夥計的吆喝聲,說是漕幫的王把頭來了。蘇明遠記得這人——上次西洋染料滯銷時,正是他說動船幫兄弟買了五十匹做船帆,才解了燃眉之急。
"請王把頭到前堂稍等。"蘇明遠轉身時,看見老掌櫃正用布巾細細擦拭茶罐。晨光漫過葡萄藤的縫隙,在粗陶表麵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他小時候趴在櫃台前,看爺爺用這隻罐子沏茶時的模樣。
前堂裡,王把頭正把玩著匹靛藍粗布:"少東家,船幫兄弟說這布經磨,再要兩百匹。"蘇明遠剛要應承,忽然想起什麼:"王把頭稍等。"
他快步回書房,老掌櫃已經把茶罐放進了樟木箱。蘇明遠打開箱子,將茶罐抱出來放在書案中央,然後取了匹西洋染料染的寶藍細布:"這布顏色亮,做船旗正好,您看......"
王把頭眼睛一亮:"這色兒精神!"
送走上貨的夥計,蘇明遠回到書房時,老掌櫃正對著茶罐笑。粗陶碗裡的茶涼了,卻依然透著股沉厚的香。
"明兒起,"蘇明遠拿起茶罐,往碗裡續了些新茶,"這茶罐就放前堂吧。"
老掌櫃沒說話,隻是用拐杖輕輕敲了敲他的鞋頭——那是雙鋥亮的西洋皮鞋,鞋跟還沾著今早從碼頭帶回來的泥。
暮色漫進布莊時,蘇明遠在賬冊上記下:"售寶藍細布一百匹,收現銀七十兩。另,給漕幫王把頭留靛藍粗布二百匹。"筆尖頓了頓,又添了行小字:"明日請景德鎮的師傅來,補茶罐上的裂紋。"
窗外的葡萄藤沙沙作響,像極了無數個清晨裡,老掌櫃撥動算盤的聲音。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蘇明遠就候在布莊門口。景德鎮來的補瓷師傅是個精瘦的老頭,背著個藤編匣子,裡麵裝著各色瓷粉與金箔。"這粗陶修補不易,"師傅摩挲著茶罐上的裂紋,"用金繕補吧,雖貴些,但能護住這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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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遠點頭時,瞥見老掌櫃站在回廊下。晨霧裡,老人手裡的拐杖與茶罐上的裂痕在晨光裡交疊成一道線。
補瓷師傅蹲在案前調金粉時,賬房先生匆匆進來:"少東家,上海洋行捎信,說新到了批英國織機,問咱們要不要看樣。"蘇明遠接過信箋,指尖剛觸到那燙金的洋文印章,就聽見身後傳來輕響——老掌櫃正將昨夜泡的涼茶倒進茶罐,粗陶碰撞的聲音在空蕩的前堂格外清晰。
"回了他們,"蘇明遠把信箋推回去,"就說蘇記的土布還沒賣夠。"
師傅正在給茶罐敷金泥,聞言抬頭笑:"少東家倒是像老掌櫃的做派。前兒路過街口的洋布莊,那些機器織的料子看著光鮮,卻不經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