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的初秋,蘇州城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潮氣。蘇半城站在賬房的窗前,看著簷角的水流串成珠線,打濕了青石板路上的車轍。案頭的算盤三天沒動過了,倒是那封來自上海的信,被他摩挲得邊角發卷。
“東家,該喝藥了。”老仆福伯端著青瓷碗進來,碗沿飄著苦艾的氣息。蘇半城接過碗,目光卻沒離開窗欞——街對麵的“裕昌茶莊”換了新招牌,朱漆描金,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張揚。那曾是周明遠的產業,如今歸了姓黃的晉商。
“福伯,”他呷了口藥,喉間發澀,“二十年前,周明遠坐船去上海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吧?”
福伯愣了愣,彎腰收拾著案上的賬本:“可不是嘛。那天您追去碼頭,鞋都跑掉了一隻,周先生在船舷上喊,說等他在上海站穩了,就接您去看洋人的火輪船。”
蘇半城的指節在窗台上敲出輕響。二十年前的碼頭,水汽混著煤煙,周明遠穿著月白長衫,手裡攥著張泛黃的船票,船票邊角印著艘搖櫓的木船——那是他們倆湊了三個月的月錢,從票販子手裡搶來的“頭等艙”憑證。
“半城,這票你收著。”當時周明遠把船票塞進他懷裡,掌心的汗洇透了紙角,“等我在上海打開門路,就用這票接你。記住,票根上的碼頭,是咱倆定的暗號。”
他後來把船票夾在《商路要訣》的夾層裡,那本書被他翻得紙頁發脆,唯獨船票所在的那一頁,平整得像剛裁好的宣紙。
三日前,上海來的腳夫送來了個桐木匣子。打開時,一股海腥氣混著樟木的味道湧出來——裡麵是隻褪色的牛皮袋,袋口係著根紅繩,繩結是周明遠獨有的“萬字結”。袋裡沒有銀圓,沒有書信,隻有張對折的船票。
票麵上的火輪船冒著黑煙,印著“太古洋行”四個黑字,日期是三日後的巳時,碼頭在上海十六鋪。票根處用朱砂點了個小三角,那是二十年前他們約定的記號:急事相商。
“東家,周先生……”福伯欲言又止。去年冬天,從上海傳來消息,說周明遠在洋商的生意裡栽了跟頭,欠了巨額銀兩,被巡捕房拘了半月,出來後就沒了音訊。有人說他跳了黃浦江,有人說他跟著南洋的船跑了。
蘇半城把藥碗放在案上,碗底與紅木桌麵碰撞,發出悶響。他走到書櫃前,抽出那本《商路要訣》,指尖劃過書脊的裂紋——那是周明遠當年用毛筆杆敲出來的,說“做生意要知深淺,就像這書脊,得經得住敲打”。
翻開夾層,那張二十年前的舊船票躺在裡麵,邊角已經發褐,卻依舊能看清上麵的木船圖案。他把新船票覆在上麵,兩張票的票根恰好重合,朱砂三角像是從舊票上洇過去的。
“備車,去上海。”他合上書本,聲音裡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福伯急了:“東家,您忘了去年黃老板的事?他去上海會舊友,結果被人綁了票,花了三千兩才贖回來。周先生如今……”
“他不會害我。”蘇半城打斷他,指尖捏著新船票,紙麵粗糙,像是周明遠手掌的紋路。二十年前,他們在蘇州城的綢緞莊當學徒,周明遠總說“做生意不能隻盯著眼前的三尺櫃台”。那年冬天,周明遠偷了賬房的銀圓去賭,輸光了所有積蓄,是蘇半城把自己攢了半年的工錢塞給他,讓他去上海闖蕩。
“半城,這錢我一定還。”周明遠當時紅著眼,把母親留給他的銀鎖塞過來當抵押。蘇半城沒接,隻把那本《商路要訣》遞給他:“帶著這個,比什麼都強。”
如今那銀鎖應該還在周明遠身上吧?蘇半城想。
次日清晨,烏篷船搖出蘇州城時,霧氣還沒散。蘇半城坐在船頭,懷裡揣著兩張船票。福伯在他身邊數著銀圓,嘴裡念叨著:“帶了五百兩現銀,還有這張彙豐銀行的票子,夠應付了吧?萬一……”
“沒有萬一。”蘇半城望著遠處的水紋,晨光裡,水麵泛著碎金似的光,像極了周明遠當年說的“上海的洋燈”。
船行至昆山時,遇到了順流而下的糧船。船夫是個糙漢子,見蘇半城穿著體麵,湊過來搭話:“先生是去上海做買賣?聽說那邊不太平,洋人的巡捕見了中國人就打,還有些廣東來的騙子,專騙咱們這些內地來的商人。”
蘇半城沒接話,隻從懷裡摸出半塊桂花糕遞過去。船夫咬著糕,含糊道:“前陣子我拉過個上海來的客人,說有個姓周的老板,欠了洋行的錢,被人打斷了腿,還說要找蘇州的朋友借錢呢……”
福伯的臉瞬間白了,扯了扯蘇半城的袖子。蘇半城卻望著糧船後麵的水紋,輕聲道:“知道了。”
船到上海十六鋪時,已是第三日的巳時。碼頭比二十年前熱鬨了十倍,洋人的火輪船鳴著汽笛,煙筒裡噴出的黑煙遮了半麵天。挑夫們扛著貨箱穿梭,腳夫的號子混著洋人的英語,像一鍋煮沸的粥。
蘇半城按著懷裡的船票,在碼頭的人群裡張望。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看見個穿短打的漢子,臉上有道疤,從眼角延伸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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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蘇州來的蘇先生?”漢子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蘇半城點頭:“我是。周明遠呢?”
漢子朝碼頭儘頭的倉庫努努嘴:“周先生在那邊等您,讓我帶個話,說隻許您一個人過去。”
福伯急忙攔在前麵:“我家東家……”
“讓他等著。”蘇半城撥開福伯的手,跟著漢子往倉庫走。倉庫裡彌漫著鹹魚和煤渣的味道,光線昏暗,隻有屋頂的破洞漏下幾束光,照在堆成山的麻袋上。
“周明遠?”蘇半城喊了一聲,回聲在倉庫裡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