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剛敲過第一響,德勝鏢局後院的學徒房裡,最後一盞燭火還亮著。
燭芯爆出個小小的燈花,昏黃的光暈裡,十七歲的阿武正攥著塊磨得發亮的鐵尺,對著牆上拓下來的鏢路圖出神。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貼在斑駁的土牆上,像個隨時會栽倒的稻草人——這已經是他連著第五個通宵了。
“還沒睡?”
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帶著一身夜露寒氣的老鏢頭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盞馬燈,燈芯在風裡抖了抖,把牆上映著的鏢路圖照得更清楚了些。那圖是用朱砂拓的,從北平到張家口的商道,彎彎曲曲的線條像條盤著的蛇,每個驛站、每處險灘都用小字標著,隻是邊角已經被摩挲得發了白。
阿武慌忙站起來,鐵尺“當啷”掉在地上。他手忙腳亂地去撿,卻被老鏢頭按住了肩膀。老鏢頭的掌心有層厚厚的繭,蹭得阿武脖子後麵發癢。
“明兒一早就要走鏢,你這身子骨熬得住?”老鏢頭的聲音裡帶著點沙啞,他彎腰拾起鐵尺,借著燭光看了看,“這鐵尺磨得比我那把還亮,是要當匕首使?”
阿武臉一紅。這鐵尺是他剛進鏢局時領的,原本是用來練習捆鏢箱的繩結,他卻總偷偷拿它練字。鏢局裡的賬本、鏢單,但凡能接觸到的字,他都抄在廢紙上,用這鐵尺在地上劃著練。他知道自己笨,彆人看一遍就能記住的鏢路,他得在牆上拓下來,對著鐵尺比劃十遍百遍才能勉強記住。
“師父,”阿武咬了咬嘴唇,“我總記不住黑石嶺那段路。李師兄說,那兒的山匪專挑咱們鏢局的鏢車搶,要是記不清岔路……”
“記岔路有什麼用?”老鏢頭打斷他,把馬燈往桌上挪了挪。燭火被風一吹,牆上的鏢路圖忽然活了似的,朱砂線條在影子裡扭動。“黑石嶺的山匪要的不是貨,是麵子。去年他們劫了咱們的鏢,你張師伯帶了二十個人,三天就把貨搶回來了,還順帶燒了他們的窩棚。”
阿武眨了眨眼。這些事他聽師兄們說過,隻是每次說的都不一樣。有人說張師伯是用了迷魂藥,有人說他是跟山匪頭拜了把子,還有人說,其實是山匪自己把貨送回來的,因為鏢箱裡裝的不是綢緞,是給蒙古王爺的火藥。
“彆聽他們瞎咧咧。”老鏢頭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桌上的一個鏢旗殘片。那殘片是紅綢子做的,邊角燒得焦黑,上麵繡著的“德勝”二字隻剩下個“德”字的半邊。“去年我跟你張師伯走黑石嶺,山匪放了把火,這旗子就是那會兒燒的。你猜為什麼最後貨能拿回來?”
阿武搖搖頭。燭火照在老鏢頭的臉上,他眼角的皺紋裡像藏著星星點點的光。
“因為他們看見這旗子了。”老鏢頭用手指點了點那個殘字,“‘德’字沒燒乾淨,他們就知道,這是德勝鏢局的鏢。混江湖的,總得認個理字。”
阿武沒說話,他低頭看著自己磨出繭的手心。進鏢局三年,他還沒真正走過一次鏢。前兩次跟著走,都是在最後一段路才讓他上車,說是怕他年紀小,經不起顛簸。這次能跟著去張家口,還是李師兄在師父麵前說了好話,說他捆鏢箱的繩結打得比誰都結實。
“怕了?”老鏢頭忽然笑了,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塊用油紙裹著的驢打滾,上麵還沾著點芝麻。“你師娘今兒做的,給你留的。”
阿武接過驢打滾,溫熱的糯米團在手裡發黏。他記得去年冬天,自己發高燒,師娘也是這樣,端著碗薑湯,站在學徒房門口,看他喝完才走。那時候燭火也是這麼亮,把師娘鬢角的白頭發照得像銀絲。
“師父,”他忽然抬起頭,“我能問個事嗎?”
老鏢頭嗯了一聲,正用馬燈照著牆上的鏢路圖,手指在黑石嶺的位置畫了個圈。
“三年前我爹娘把我送來時,說您認識他們。”阿武的聲音有點發緊,“他們說……說等我學會走鏢,就來接我回家。可我都快忘了他們長什麼樣了。”
燭火猛地跳了一下,老鏢頭的手指頓在牆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從懷裡掏出個小小的木牌。木牌是黑檀木做的,上麵刻著個“武”字,邊角被摸得圓潤光滑。
“這是你爹給我的。”老鏢頭把木牌放在桌上,燭光在字紋裡流淌,“他說你生下來時,算命的說你五行缺火,得在火旺的地方養著。鏢局裡天天燒火做飯,練拳時渾身是火,正合適。”
阿武拿起木牌,冰涼的木頭貼著掌心,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爹總把他架在脖子上,去村口的鐵匠鋪看打鐵。紅熱的鐵坯在砧子上冒著火星,爹的笑聲比鐵匠的錘子還響。
“他們……”阿武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們是不是出事了?”
老鏢頭沒說話,隻是拿起鐵尺,在牆上的鏢路圖上比劃著。從北平出發,過南口,經居庸關,到宣化,再到張家口,最後折向草原。那線條彎彎曲曲,像條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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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走鏢,你跟在我身邊。”老鏢頭把鐵尺遞給阿武,“黑石嶺那段路,我教你怎麼看星星辨方向。山匪要是來了,你不用怕,握緊手裡的家夥,記住,德勝鏢局的人,走到哪兒都不能慫。”
阿武握緊鐵尺,尺身上的涼意順著手指往上爬。他忽然明白,為什麼師父總讓他磨這把鐵尺,為什麼師兄們總說他繩結打得牢——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記住鏢路,是記住怎麼把自己的路走穩。
子時的梆子敲過第二響時,老鏢頭提著馬燈走了。門關上的瞬間,燭火又抖了抖,牆上的鏢路圖在影子裡輕輕搖晃。阿武把木牌揣進懷裡,拿起鐵尺,對著牆上的朱砂線條,一筆一劃地描摹起來。
天快亮時,學徒房的燭火終於滅了。但院子裡的公雞剛叫頭遍,阿武就背著包袱站在了鏢局門口。他把鐵尺彆在腰上,木牌貼著心口,老鏢頭走過來,拍了拍他的後背。
“走吧。”老鏢頭說。
晨光裡,長長的鏢隊開始移動。阿武走在老鏢頭身後,看著前麵揚起的塵土,忽然覺得黑石嶺的岔路好像也沒那麼難記了。他想起昨夜的燭火,想起牆上的鏢路圖,想起爹的笑聲,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風從草原的方向吹過來,帶著點青草的氣息。阿武摸了摸懷裡的木牌,冰涼的木頭仿佛也帶上了點溫度。他知道,這條路很長,但隻要手裡的鐵尺還在,心口的木牌還在,他就一定能走到頭。
就像那盞在學徒房裡亮到天明的燭火,就算滅了,光也會一直留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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