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掃過聚福樓的青瓦,賬房裡的算盤珠子劈啪聲被簷角滴落的水聲揉得發綿。沈硯之捏著毛筆的手頓了頓,墨汁在泛黃的賬冊上暈開一小團黑影,像塊洗不掉的黴斑。
“陳掌櫃,這上月的綢緞款,怎麼對不上?”他把賬本往前推了推,指腹按在“蘇州胡記”那一行,“庫房實收十四匹雲錦,賬上卻記了十七匹。”
陳掌櫃的山羊胡抖了抖,接過賬本時,袖口沾著的油星子蹭在了紙頁上。他眯著眼瞅了半晌,忽然拍了下大腿:“嗨,這不是上月三姑娘出嫁,東家特特留了三匹做嫁妝麼?當時忙著擺酒,忘了讓你記上。”
沈硯之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推開窗,讓潮濕的風灌進屋裡,吹散鼻尖縈繞的脂粉氣——那是方才二奶奶派丫鬟送來點心時,丫鬟裙擺掃過賬台留下的味道。“陳掌櫃,聚福樓的規矩,進出賬目不論公私,都得有字據。東家留了綢緞,可有他親筆批的條子?”
“沈先生這是說的什麼話!”陳掌櫃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往賬台上拍了拍煙袋鍋,煙灰簌簌落在算盤上,“東家自個兒家的姑娘出嫁,拿幾匹綢緞還要寫條子?你這賬房先生是新來的,不懂這裡的規矩!”
沈硯之確實是新來的。三個月前,前任賬房先生在查庫房時,被突然倒塌的貨架砸斷了腿,躺在家中養傷。東家周老爺不知從哪裡尋來沈硯之,這人戴著副細框眼鏡,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卻把賬本理得比算盤珠子還清楚。
“規矩就是規矩。”沈硯之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票據,每張都用細麻繩捆得整整齊齊,“去年冬至,東家給老太太買的貂皮,有二奶奶的簽字;前兒三少爺拿去打賞戲子的銀子,有管家的手印。怎麼到了三姑娘這裡,就成了‘不用記’?”
雨下得更急了,打在窗欞上劈啪作響。陳掌櫃的手指在賬頁上戳來戳去,聲音卻矮了半截:“那……那許是我忘了收條子。沈先生通融通融,先把這賬平了,回頭我去跟東家說一聲便是。”
“平不了。”沈硯之把賬本合上,封麵“聚福樓”三個燙金大字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少了三匹雲錦,合銀二十七兩。要麼補條子,要麼從庫房盤查,找出這三匹綢緞的去向。”
“你!”陳掌櫃氣得吹胡子瞪眼,他猛地想起什麼,忽然壓低聲音,“沈先生,你初來乍到,有些事不必太較真。這聚福樓的賬目,哪能丁是丁卯是卯?前兩年……”
“前兩年的賬,我正在核對。”沈硯之打斷他,從眼鏡上方瞥了他一眼,“上個月的炭錢,比往年多支了五十斤;後廚采買的海參,斤兩也短了三成。陳掌櫃要不要一起說說?”
陳掌櫃的臉瞬間白了。他後退半步,後腰撞在堆放著酒壇的架子上,壇子裡的黃酒晃出些微,在青磚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你彆血口噴人!”他的聲音發顫,卻帶著幾分色厲內荏,“我在聚福樓當掌櫃三十年,周老爺都敬我三分,輪得到你一個毛頭小子指手畫腳?”
“我隻對賬目負責。”沈硯之重新打開賬本,提筆蘸了墨,“既然陳掌櫃不肯補條子,那我隻能在賬上注明‘短少三匹,原因待查’,等東家回來親自過目。”
“萬萬不可!”陳掌櫃撲過來按住他的手,指甲縫裡還嵌著些麵粉——今早他去後廚監工做壽桃,想給三姑娘的嫁妝添些體麵。“東家這幾日在揚州對賬,若是看到這行字,還以為是我中飽私囊!沈先生,算我求你了,這事兒……”
他的話沒說完,賬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周老爺的三姑娘周玉茹站在門口,青綠色的裙裾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發髻上的珠花歪在一邊,臉上還帶著淚痕。
“陳伯伯,您彆求他。”周玉茹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從袖中掏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扔在賬台上,“這是我爹給我的,說讓我拿三匹雲錦。我……我忘了交給賬房。”
沈硯之撿起紙條,上麵果然是周老爺龍飛鳳舞的字跡,隻是墨跡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過。他抬頭看向周玉茹,這姑娘昨日出嫁時還笑靨如花,今日怎麼這副模樣?
“三姑娘,這紙條……”
“是我掉在轎子裡了!”周玉茹跺了跺腳,淚珠兒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今日回門,我才在轎墊底下找到。陳伯伯怕你為難,才想替我遮掩,你倒好,揪著不放,是覺得我們聚福樓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嗎?”
沈硯之捏著紙條的手指緊了緊。他能聞到姑娘身上的胭脂香裡混著淡淡的酒氣,想來是回門宴上喝了幾杯。可這紙條邊緣的褶皺太過整齊,不像是在轎子裡揉了一天的樣子。
“姑娘息怒。”他把紙條鋪平,用鎮紙壓住,“既有東家的手諭,這賬自然能平。隻是方才陳掌櫃說‘忘了收條子’,如今看來,是姑娘忘了交。以後還請姑娘記著,賬目之事,馬虎不得。”
“你!”周玉茹氣得臉通紅,轉身就往外跑,剛到門口,就撞進一個人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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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了?”周老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穿著件藏青色的綢衫,手裡還提著個濕漉漉的包袱,顯然是剛從揚州趕回來。
“爹!”周玉茹撲進父親懷裡哭起來,“這賬房先生欺負我,還說陳伯伯的不是!”
周老爺皺了皺眉,看向賬房裡的兩人。陳掌櫃低著頭,手不停地摩挲著煙袋鍋;沈硯之則站在賬台後,神色平靜,仿佛剛才的爭吵與他無關。
“沈先生,到底出了什麼事?”周老爺走進賬房,拿起那張被鎮紙壓住的紙條。
沈硯之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隱瞞周玉茹的失態。末了,他補充道:“東家,並非我有意較真。隻是聚福樓近來賬目總有出入,若不仔細核查,恐生禍端。”
周老爺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他把紙條捏在手裡,指節泛白。“玉茹,這紙條你是何時找到的?”
周玉茹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怯怯地瞟了陳掌櫃一眼,囁嚅道:“就……就在回門的轎子裡……”
“胡說!”周老爺猛地把紙條摔在地上,“這紙條是我今早臨走前,讓陳掌櫃交給你的!他說你忙著梳妝,沒來得及拿,我特意囑咐他務必交給賬房,怎麼會跑到你的轎子裡去?”
陳掌櫃“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青磚:“東家饒命!是小的糊塗!那三匹雲錦……是小的偷偷拿給內侄女做嫁衣了,想著等下個月進了貨再補上,誰知被沈先生查了出來。小的怕擔責任,才讓三姑娘幫忙遮掩……”
雨聲似乎更大了,賬房裡一時鴉雀無聲。周玉茹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沈硯之彎腰撿起地上的紙條,上麵的墨跡被淚水洇得更模糊了。
周老爺歎了口氣,扶起陳掌櫃:“老陳,你跟著我三十年,怎麼犯這種糊塗?聚福樓能有今日,靠的就是‘誠信’二字,對內對外都一樣。”他轉向沈硯之,眼神裡多了幾分讚許,“沈先生,你做得對。以後這賬目,就拜托你多費心了。”
沈硯之點點頭,重新坐回賬台前,拿起毛筆。雨還在下,但賬房裡的爭吵聲停了,隻剩下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窗外連綿不絕的雨聲交織在一起。他知道,這隻是開始——聚福樓的賬房裡,還有更多的“糊塗賬”等著他去理清。而有些爭吵,或許不必說出口,就在那一本本厚重的賬冊裡,寫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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