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遠發現那道裂縫時,正蹲在太原老宅的樟木箱前翻找賬本。驚蟄剛過,巷子裡飄著新柳的潮氣,他指尖蹭過箱底的銅鎖,忽然聽見"哢嗒"一聲輕響——不是鎖芯轉動,倒像是木頭裡嵌著什麼硬物。
"東家,這箱子是前清康熙年間的物件了。"管家老周舉著油燈湊過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箱壁的暗紋上,照亮了"蘇氏永記"四個陰刻的字。這口樟木箱是蘇家傳下來的,據說當年太爺爺蘇半城用三船綢緞從江南換來,專門存放最緊要的地契和商約。
蘇明遠指尖摳進裂縫裡,指甲縫裡立刻塞滿了暗紅的木屑。三天前他在歸化城收到急信,說城西那片祖傳的茶倉要被官府征用,需得拿出康熙年間的地契才能保住。可翻遍了賬房的鐵櫃,那紙契約像是憑空蒸發了,隻餘下一本泛黃的台賬,在民國二十三年的春日裡泛著黴味。
"再找找吧。"他直起身時,後腰的舊傷又開始發疼。那是十年前在雁門關遇襲時留下的,當時額爾敦的馬幫還沒壯大,他帶著三百擔紅茶硬闖匪窩,被流矢擦過脊椎,躺了三個月才能重新騎馬。老周遞過來的熱茶在粗瓷碗裡晃,水汽模糊了窗欞外的石榴樹——那樹還是母親親手栽的,如今枝椏已經夠著二樓的窗台了。
樟木箱最底層鋪著層油布,揭開時嗆出的灰嗆得人直咳嗽。蘇明遠忽然摸到個硬角,不是尋常紙張的軟韌,倒像是裹著什麼金屬。他用小刀沿著邊緣劃開,油布裡頭滾出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蓋上的銅扣已經鏽成了青綠色。
"這是..."老周的聲音發顫,"我在蘇家當差三十年,從沒見過這盒子。"
木盒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麝香和桐油的氣味漫出來。裡頭沒有地契,隻有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最上頭那張用蠅頭小楷寫著"雍正三年,蘇記與俄商伊萬諾夫茶貿契約"。蘇明遠捏著紙角翻到末尾,看見太爺爺蘇半城的朱印旁邊,蓋著個歪歪扭扭的俄文印章,墨跡已經發烏。
"這不是咱們要找的地契。"老周歎氣時,油燈照著契約邊緣,忽然映出道極細的白痕。蘇明遠想起小時候拆過的線裝書,有些重要的字會寫在紙頁夾層裡。他取來溫水,用毛筆蘸著輕輕點在白痕處,宣紙慢慢洇開,露出夾層裡藏著的另一張紙。
那紙比契約要薄,像是從什麼賬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留著撕痕。上麵沒有印章,隻有幾行鉛筆字,墨跡淡得幾乎要看不清:"伊萬諾夫以女相脅,強要汾酒秘方,契約所載茶價實為虛數,暗裡以秘方抵三成貨款。"字跡在"女"字處用力過猛,鉛筆尖劃破了紙,留下個三角形的破洞。
蘇明遠指尖按在破洞上,忽然想起祠堂裡的老照片。太爺爺身邊站著個藍眼睛的俄國女人,梳著中式發髻,腕上戴著隻銀鐲子,照片背麵寫著"安娜,雍正五年冬卒"。小時候他問過祖母,那女人是誰,祖母隻抹著淚說:"是個可憐人,死在回恰克圖的路上。"
"東家,您看這個。"老周用鑷子從契約夾層裡夾出個東西,是片乾枯的花瓣,紫褐色的,邊緣卷得像隻蝦米。蘇明遠湊近聞了聞,隱約有股苦香——是漠北的野山杏,每年四月才開花,他去年在庫倫見過額爾敦的妹妹用這花染指甲。
"太爺爺當年在恰克圖,怕是遇到難處了。"蘇明遠把花瓣夾進賬本,鉛筆字裡的"秘方"兩個字突然刺得他眼疼。蘇家的汾酒秘方是傳男不傳女的,當年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這方子比命金貴,就是燒了鋪子也不能給外人。可這張夾層裡的紙,分明寫著太爺爺用秘方換了茶葉的生路。
油燈突然劈啪響了聲,蘇明遠看見契約背麵還有字,是用朱砂寫的,藏在俄文印章的陰影裡:"以秘方換安娜自由,三年為期,期滿當贖回。"後麵跟著行小字,墨跡潦草得像是倉促寫就:"三年未至,安娜染痘卒,秘方成永訣。"
他忽然想起母親講過的故事。太爺爺晚年總在書房裡擺著個空酒瓶,瓶身上刻著朵杏花,說那是安娜親手刻的。有年冬天瓶子摔碎了,太爺爺撿著碎片哭了整夜,第二天就把汾酒的生意停了,專心做茶葉。
"地契還沒找到呢。"老周的提醒把他拉回現實。窗外的石榴樹被風刮得輕響,蘇明遠忽然注意到紫檀木盒的底層有道凹槽,像是專門嵌著什麼東西。他把盒子倒過來,磕了兩下,一張折疊的麻紙掉了出來,邊角都磨出了毛邊。
麻紙上蓋著鮮紅的官印,"康熙五十二年"幾個大字赫然在目——正是他們要找的茶倉地契。蘇明遠展開時,地契背麵掉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半枚碎銀,上麵刻著個"蘇"字,邊緣還留著齒痕,像是被人咬過。
"這碎銀..."老周忽然紅了眼眶,"我聽我爹說過,當年太奶奶生少爺時難產,太爺爺就是用半枚碎銀請來了太原城裡最好的穩婆。"
蘇明遠捏著碎銀,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齒痕處有些硌手。他忽然明白這地契為什麼會藏在木盒裡——太爺爺把最緊要的地契,和最隱秘的心事放在了一起。那紙看似平常的舊契約,夾著的何止是秘方和花瓣,還有一個商人在亂世裡的掙紮,和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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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從窗欞爬進來時,蘇明遠把地契收好,又將夾層裡的紙和花瓣仔細夾回契約。老周要去官府辦手續,他卻叫住了:"先去趟汾酒廠。"
酒廠的老師傅正在蒸酒,蒸汽裹著酒香漫出來,嗆得人鼻子發酸。蘇明遠站在酒窖裡,望著一排排貼著封條的酒壇,忽然說:"把太爺爺那版汾酒的方子找出來,咱們重釀一批。"
老師傅愣住了:"東家,那方子不是早說要封存嗎?"
"太爺爺當年是為了救人。"蘇明遠摸著酒壇上的泥封,"現在沒人要脅了,該讓這酒香起來了。"他想起夾層裡那句"秘方成永訣",或許太爺爺到死都在後悔,那紙用秘方換來的契約,終究沒能換回想救的人。
回老宅的路上,巷子裡的新柳綠得發亮。蘇明遠摸出那片野山杏花瓣,陽光透過花瓣,能看見細細的紋路,像極了安娜照片裡那雙藍眼睛的虹膜。他忽然想去恰克圖看看,看看太爺爺和安娜走過的商路,看看那片能開出紫色花朵的草原。
樟木箱被重新鎖好時,蘇明遠在箱底墊了張新的油布。他想,等將來兒子長大了,或許也會像他一樣,在某個春天翻到這些舊物。到那時,他要把夾層裡的故事講給他聽——講一個商人的堅守與無奈,講一段跨越國界的情誼,講那些藏在契約背後,比生意更重的人心。
風穿過石榴樹梢,帶來遠處酒廠的酒香。蘇明遠望著祠堂的方向,太爺爺的牌位在香火裡明明滅滅。他忽然覺得,那些藏在舊物裡的秘密,從來都不是要被遺忘的,而是要被記得——記得前人走過的難路,才能把眼下的路走得更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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