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上的符號
光緒二十六年的夏天,蟬鳴把蘇家銀號後院的老槐樹吵得直晃。十六歲的林福生攥著那支西洋鋼筆,指節泛白,鼻尖上的汗珠子正往賬本上滴。
"東家來了。"賬房先生老李頭輕咳一聲,林福生手一抖,鋼筆在"洋布莊貨款"那欄洇出個藍墨點。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卻把那團墨跡蹭成了朵歪歪扭扭的雲。
蘇敬之背著手站在他身後,青布長衫的下擺沾著些塵土,像是剛從庫房回來。他沒看那團墨跡,目光落在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洋文數字上——那些彎勾帶撇的符號排得整整齊齊,比刻板印的還規矩。
"洋人教的法子?"蘇敬之聲音裡帶著點沙啞,他昨天夜裡核到後半夜的賬。
林福生站起來時帶翻了算盤,木珠子劈裡啪啦滾了一地。"回、回東家,是在洋學堂學的,說這樣記賬快,還不容易錯。"他臉漲得通紅,懷裡像揣著隻兔子。來蘇家當學徒三個月,他最怵這位東家——聽說年輕時走南闖北,胳膊上還留著跟馬匪拚過的疤,可待人卻總像春風拂過麥田,不疾不徐的。
蘇敬之彎腰撿起顆算盤珠,指腹摩挲著上麵被磨圓的棱角。"快是快了,"他翻開賬本前幾頁,指尖在那些工整的洋文上頓了頓,"可這字裡行間,怎麼瞧不見人氣?"
林福生沒敢接話。他自小在洋學堂念書,先生總誇他寫的洋文比英國人還地道。來蘇家之前,他以為記賬不過是把數字算清楚,哪想到還要講什麼"人氣"。
蘇敬之從筆筒裡抽出支狼毫,在賬本空白處畫了個小小的符號——像片被蟲蛀過的葉子,又像個打了折的勾。"這個,你認得?"
林福生搖頭。賬本上突然多出這麼個歪歪扭扭的東西,跟周圍整齊的洋文比起來,像塊補丁。
"這是你三師伯當年記混賬時,我給他畫的提醒。"蘇敬之放下筆,往窗邊挪了挪。老槐樹的影子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晃得人眼暈。"三十年前,你三師伯也跟你一般大,剛從鄉下上來。"
那時候蘇家還在西街開當鋪,三師伯叫陳三,是蘇敬之父親撿回來的孤兒。陳三識不得幾個字,卻有雙能辨成色的火眼金睛,隻是記賬總像畫符。有回記一筆綢緞莊的當銀,把"二十兩"寫成"二百兩",等發現時,綢緞莊老板早就帶著當票跑了。
"我爹氣得拿戒尺抽他手心,他攥著賬本蹲在門檻上哭,說對不住蘇家。"蘇敬之望著窗外,像是看見多年前那個蹲在地上的少年。"後來他自己用燒紅的鐵絲,在算盤框上刻了個"慎"字,每天記賬前都要摸三遍。"
林福生的手指悄悄撫過賬本上那個小符號,紙頁上還留著蘇敬之筆尖的溫度。
"第二回出錯,是記一筆藥材的賬。"蘇敬之的聲音慢下來,帶著點笑意,"他把"當歸"寫成"當龜",藥鋪老板來看賬,笑得直不起腰。說陳家小子這是咒我活成老烏龜呢。"
賬房裡的夥計們都笑起來,林福生也跟著咧開嘴,心裡的緊張鬆了大半。
"我爹沒罰他,就像這樣,在賬本上畫了個小記號。"蘇敬之指著那個像蟲蛀葉子的符號,"說這是提醒,也是念想。記賬記的是數目,可落筆的是人。忘了誰教你寫字,忘了為什麼要記這筆賬,再清楚的數字也沒用。"
林福生低頭看著自己寫的洋文,那些字母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他想起剛進蘇家那天,蘇敬之領他去祠堂,指著供桌上的舊賬本說:"蘇家做生意,靠的不是賬本有多清楚,是記在心裡的本分。"
那天下午,林福生找老李頭要了本舊賬本。泛黃的紙頁上,陳三的字跡歪歪扭扭,卻處處透著認真。有幾處明顯的塗改,旁邊都畫著那個蟲蛀葉子似的符號。翻到最後一頁,他看見一行小字:"光緒八年冬,替張寡婦墊了當銀五兩,她兒子明年考秀才,記著提醒她來贖鐲子。"
下麵壓著片乾枯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像誰精心夾在裡麵的。
第二天,林福生的賬本上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洋文數字旁邊,添了行小楷的注釋:"王記米鋪,李掌櫃的小孫子生疹子,記著讓藥鋪送兩帖藥膏。"在一筆綢緞莊的貨款下麵,他畫了個小小的符號——不是蘇敬之那個蟲蛀葉子,是片小小的銀杏葉。
蘇敬之檢查賬本時,指尖在那片銀杏葉上停了停,沒說話,隻是在旁邊添了個更小的記號,像顆發芽的種子。
入秋時,林福生跟著蘇敬之去鄉下收糧。糧棧的老掌櫃翻出本光緒初年的賬冊,說是陳三當年在這裡記的。紙頁都快散了,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有力,在一筆"賑濟糧三千斤"下麵,畫著滿滿一頁蟲蛀葉子似的符號。
"那年鬨蝗災,"老掌櫃眯著眼睛回憶,"陳小子天天守在糧棧,夜裡就著油燈核賬,說多記一筆,就多戶人家能活命。"
林福生突然明白,那些賬本上的符號,哪裡是提醒,分明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件件記在心裡的事。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在洋文記賬法的空白處,畫了片小小的銀杏葉,旁邊寫著:"今日收糧,劉家村的王老漢說新米要晚熟半月,記著把他家的賬往後延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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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敬之站在他身後,看著那片銀杏葉,嘴角慢慢揚起。風吹過糧棧的窗欞,帶著新米的清香,像極了多年前那個夏天,陳三蹲在當鋪門檻上,手裡攥著那本畫滿符號的賬本,眼裡閃著光。
年底算總賬時,林福生的賬本成了蘇家銀號最特彆的一本。左邊是工整的洋文數字,右邊是小楷注釋,空白處畫著各種符號——銀杏葉、發芽的種子、小小的稻穗。蘇敬之在最後一頁添了個符號,像隻展翅的鳥。
"這是啥意思?"林福生好奇地問。
"你三師伯後來去了關外,"蘇敬之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臨走前說,賬本記滿了,就該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可走得再遠,心裡的記號不能忘。"
林福生摸著那個展翅的鳥形符號,突然覺得那些洋文數字不再冰冷。它們像一串串腳印,印在蘇家走過的路上,旁邊的符號是路邊的樹,是天上的星,是記在心裡的人和事。
大年初一那天,蘇家祠堂供桌上擺了三本賬冊。最上麵是林福生那本,中間是陳三的舊賬,最下麵是蘇敬之父親傳下來的賬本。三本書頁上的符號交相輝映,像一片生生不息的森林。
林福生站在祠堂裡,看著蘇敬之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煙霧繚繞中,他仿佛看見三個不同年代的賬本在對話,說著同樣的話:記賬記的是事,記著誰教你的,才不會忘了本分。
開春後,林福生開始學著用毛筆寫賬。他的小楷還很生澀,卻一筆一劃,透著認真。在賬本的第一頁,他畫了個符號——左邊是蟲蛀的葉子,右邊是銀杏葉,中間是顆發芽的種子,像三代人站在一起,望著遠方的路。
蘇敬之檢查賬本時,在那個符號旁邊,輕輕畫了個圈,把三個記號都圈在裡麵,像個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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