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燭影
蘇家祠堂的門檻被百年時光磨得發亮,青石板縫裡鑽出幾叢倔強的青苔。蘇敬之踩著晨光跨進去時,簷角的銅鈴輕輕晃了晃,驚飛了梁上棲息的麻雀。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杭綢長衫,袖口熨得筆挺,卻在進門時下意識地捋了捋——這是他小時候跟著父親來祠堂,被訓斥過"袖口沾灰就是對祖宗不敬"後留下的習慣。
供桌中央的新燭台在晨光裡泛著冷冽的光。黃銅鑄就的龍鳳纏繞著柱身,龍鱗鳳羽都鏨刻得曆曆可數,燭座上還特意留出淺槽接住燭淚,據說是縣城裡最有名的銅匠耗了三個月才打成的。族裡的年輕人都說這對燭台氣派,連縣太爺上次來拜會時都讚了句"蘇家不愧是百年望族"。
蘇敬之卻徑直走向供桌旁的樟木箱。箱子上的銅鎖已經包漿,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像是喚醒了沉睡的時光。他從裡麵取出那對舊錫燭台,指腹撫過邊緣的缺口——那是民國二十六年兵荒馬亂時,一枚流彈擦過燭台留下的痕跡,當時太爺爺正跪在祠堂裡祈求族人平安。
"叔公,您又拿這對破錫器出來啊?"守祠堂的阿福端著銅盆進來,見他正用軟布擦拭燭台,忍不住咂咂嘴,"新燭台多亮堂,這舊的連燭淚都擦不乾淨。"
蘇敬之沒抬頭,指尖摩挲著燭台上積了厚厚一層的燭淚。那是幾十年的光陰凝成的琥珀色,裡麵還嵌著幾星燭芯的焦痕。"亮堂有什麼用?"他慢悠悠地說,"當年你太爺爺走夜路,就靠這燭台照路。有回遇上劫匪,他舉著這燭台說"蘇家的東西能照路,也能照心",劫匪竟真的讓他走了。"
阿福撇撇嘴,將銅盆放在供桌下,裡麵是剛從井裡打來的清水。"那都是老黃曆了。"他嘟囔著,"現在誰家還點錫燭台?上周李記當鋪收了對銀的,比這亮十倍。"
蘇敬之已經將舊燭台擺在了新燭台左側,兩個缺口恰好相對,像一對守望的眼睛。他從香筒裡抽出三炷香,在燭火上引燃時,火苗忽然跳了跳,映得供桌上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忽明忽暗。"你不懂。"他深深吸了口香灰的味道,那混著鬆煙和舊木頭的氣息讓他想起小時候,"這燭淚裡有故事。"
祠堂的窗欞投下斑駁的光影,落在蘇敬之的白發上。他想起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北風卷著雪片子打在祠堂的窗紙上,簌簌作響。太爺爺就是坐在現在這個位置,手裡捧著這對錫燭台,燭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牆上晃成個佝僂的巨人。
"敬之你記著,"太爺爺的聲音裹著濃重的喘息,咳得燭火都在發抖,"光緒二十七年鬨饑荒,你爺爺把家裡最後兩擔米分給了鄉親,自己揣著這燭台去縣城借糧。路上餓暈了,醒來發現燭台被人偷了,他愣是爬了三裡地追回來——不是為這錫,是為上麵刻的家訓。"
蘇敬之當時踮著腳才夠著燭台底部,果然摸到幾行模糊的刻字。太爺爺用枯瘦的手指點著那些字,一個一個念給他聽:"守拙、持戒、存仁。"燭淚滴在太爺爺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後來借到糧了,鄉親們說要湊錢給咱家打對金燭台,你爺爺說不用,錫的好,摔不壞,還能照見人心。"
香燃到三分之一時,蘇敬之聽見祠堂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侄子蘇明誠來了,那輛鋥亮的黑色轎車上個月剛從上海買回來,引擎聲在巷子裡響得格外紮眼。
"叔,您怎麼又用這破燭台?"蘇明誠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急促,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油亮,進門時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昨天縣商會的人來說,下周要組織商戶來參觀咱們祠堂,您這擺一對破錫器,像什麼樣子?"
蘇敬之將燃儘的香灰輕輕彈在香爐裡,香灰簌簌落下,積在一層厚厚的舊灰上。"這是你太爺爺傳下來的。"他拿起銅製的火箸,撥了撥香爐裡的灰燼,"民國三十八年你父親去台灣,臨走前特意囑咐,不管家裡換成什麼燭台,這對錫的必須擺在旁邊。"
蘇明誠從公文包裡掏出幾張照片,拍的是上海大戶人家的祠堂,供桌上擺滿了鎏金器皿。"時代不同了,叔。"他把照片推到蘇敬之麵前,"您看人家用的都是這個,咱們蘇家要想在新時代立足,就得有新氣象。這對錫燭台,我看就收起來吧。"
蘇敬之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又轉回到舊燭台的缺口上。那年他二十五歲,解放軍進城的消息傳來時,父親正跪在祠堂裡,麵前就擺著這對燭台。燭火被穿堂風吹得搖曳,父親的聲音卻很穩:"敬之,蘇家經商三百年,靠的不是金銀,是這燭台照出來的良心。待會兒解放軍來了,你把庫房裡的糧食都捐出去,記住,不管換了什麼世道,做人的本分不能換。"
他記得那天父親用燭台的底座敲碎了庫房的鎖,陽光湧進去時,照亮了堆積如山的米袋。解放軍的小戰士握著他的手說"謝謝",父親就舉著這對燭台,站在庫房門口笑,燭淚滴在他的布鞋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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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你看這燭淚。"蘇敬之忽然開口,指著舊燭台上那層厚厚的凝結物,"你太爺爺那時候,每次祭祖都要親自點這燭台,他說燭淚就像人心,一點一點攢起來才厚重。有年大旱,他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燭淚淌了滿桌,後來真的下了雨,鄉親們都說這是蘇家的誠心感動了老天。"
蘇明誠皺著眉,顯然沒耐心聽這些陳年舊事。"叔,現在講科學了。"他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下午我要去見外商,他們最看重門麵。這對燭台您要是實在舍不得,就放樟木箱裡鎖著,等過了這陣再說行不?"
蘇敬之沒說話,起身走到祠堂的角落裡。那裡堆著些舊物,有掉了漆的算盤,有缺了角的鬥,還有幾捆發黃的賬本。他從最底下翻出個藍布包,解開時裡麵露出個小小的錫製燭芯,上麵刻著個"蘇"字。
"這是你爺爺小時候玩的。"他把小燭芯遞給蘇明誠,"他八歲那年生天花,太爺爺就在這祠堂裡給他求神,用這小燭芯點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燭。後來你爺爺好了,太爺爺就把這燭芯收起來,說這是蘇家的根。"
蘇明誠的手指觸到冰涼的錫器,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祠堂裡捉迷藏,曾不小心碰倒過這對燭台。當時爺爺氣得發抖,第一次動手打了他,說"這燭台比你的命還金貴"。他摸著燭芯上的刻字,忽然覺得那筆畫像是有溫度,燙得指尖發麻。
"你知道這對燭台為什麼缺了口嗎?"蘇敬之的聲音在祠堂裡回蕩,帶著些微的沙啞,"那是1943年,日本兵闖進祠堂要搶東西,你太爺爺舉著燭台跟他們拚命,被刺刀劃了個口子。他說"這是蘇家的骨頭,斷不了",硬是把日本兵擋在了祠堂外。"
香已經燃到了儘頭,最後一點火星落在香爐裡,騰起一縷細煙。蘇明誠看著舊燭台上的缺口,忽然覺得那像是一道倔強的傷口,在百年風雨裡始終不肯愈合。他想起去年去鄉下收賬,看到有戶人家的牆上掛著塊褪色的牌匾,上麵寫著"蘇氏義倉",老人說那是民國時蘇家開倉放糧留下的,當時太爺爺就是舉著這樣一對燭台,站在糧堆上給鄉親們分糧。
"外商那邊,我去說。"蘇明誠忽然開口,把小燭芯放回藍布包,"就說這是我們蘇家的傳家寶,比什麼金銀都金貴。"
蘇敬之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晨光。他拿起銅壺,往供桌前的銅盆裡倒了些清水,水珠落在盆底,濺起細碎的漣漪。"你爺爺要是還在,該高興了。"他說,"他總說,新東西再好,也得有舊東西壓著底,就像船得有錨,不然風一吹就漂走了。"
正說著,祠堂外傳來孩子們的笑鬨聲。蘇明誠的兒子蘇曉陽蹦蹦跳跳地跑進來,手裡舉著支剛摘的石榴花。"爺爺,叔公,你們看!"他把花遞到供桌前,忽然被舊燭台上的燭淚吸引了,"這是什麼呀?像糖!"
蘇敬之蹲下身,指著燭淚裡嵌著的一小片紅布。"這是你太奶奶的喜帕碎片。"他笑著說,"當年她嫁過來,按規矩要在祠堂點燭,不小心把喜帕角燒了,就嵌在這燭淚裡了。"
曉陽好奇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片暗紅色的布屑。"那這燭台裡,是不是藏著好多故事呀?"他仰著臉問,眼睛亮得像燭火。
"是呀。"蘇敬之摸著他的頭,目光掠過新舊兩對燭台,忽然覺得那黃銅的龍鳳和錫器的缺口,在晨光裡竟和諧地融在了一起,"這裡麵藏著的,都是咱們蘇家的根。"
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欞,在供桌上投下長長的光斑。新燭台的黃銅麵反射著耀眼的光,舊燭台的錫器卻透著溫潤的暖。兩對燭台並排立著,像新與舊的對話,又像過去與未來的相擁。
蘇敬之坐在祠堂的長凳上,看著曉陽趴在供桌旁,用手指輕輕描著舊燭台的輪廓。孩子的指尖劃過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劃過那道醒目的缺口,忽然抬頭問:"叔公,等我長大了,也要在這裡點燭嗎?"
"當然要。"蘇敬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到時候,你要給這燭台添上新的燭淚,把咱們蘇家的故事,接著往下寫。"
風從祠堂的門縫裡溜進來,吹動了燭火,也吹動了供桌上那些泛黃的牌位。蘇敬之仿佛看見太爺爺、爺爺、父親的身影在燭火裡浮現,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溫和的笑,就像這祠堂裡永遠不會熄滅的燭火,在時光裡靜靜燃燒,照亮一代又一代人前行的路。
暮色降臨時,蘇敬之鎖上祠堂的門。銅鎖扣上的瞬間,他回頭望了一眼,昏暗中,新舊兩對燭台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供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暈。他知道,明天清晨,自己還會像今天這樣,取出那對舊錫燭台,擺在新燭台的旁邊,因為有些東西,比氣派更重要,比時光更長久。
就像太爺爺說的,新的好看,舊的暖心,而祖宗們,一直都在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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