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槳痕
澧水河的水汽漫過青石板時,老艄公陳有田正蹲在船頭,用粗布蘸著河水擦那支新槳。桐木的槳葉泛著淺黃,落水時幾乎聽不到聲響,一蕩就能推得船身滑出半丈遠。他眯眼瞅著船尾那支舊槳,烏木柄上的刻痕被三十年的汗漬浸成深褐色,像條爬滿皺紋的蛇。
"陳伯,這新槳夠得勁吧?"蘇家的夥計阿福扛著三箱茶葉跳上船,木跳板在他腳下咯吱作響。艙裡的桐油味混著茶尖的清香漫出來,陳有田喉結動了動,想起今早老伴熱的玉米糊糊,該是涼透了。
"省力,"他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手卻摸向舊槳柄,指尖劃過第三十七道刻痕。那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蘇老爺子親自押著這批茶去下遊,船行到淺灘時擱淺,兩人泡在冰水裡推了半宿船。老爺子的棉袍濕透了,卻還笑著往他手裡塞酒壺:"有田,這河跟人一樣,你敬它三分,它讓你一程。"
船篙在岸石上一點,新槳攪碎了水麵的晨光。阿福在艙裡數著茶箱,忽然"咦"了一聲:"陳伯,您這舊槳咋不扔?蘇先生說要給您置全套新家夥。"
陳有田的槳頓了頓,水花濺在褲腳的補丁上。那年他剛接過父親的船,蘇家還是個小茶鋪,蘇老爺子總在黎明時分背著布包來渡口。布包裡是給船工們的窩頭,有時還有塊醃蘿卜,用荷葉包著,油能滲到葉紋裡去。
"扔了誰記著老日子?"他把新槳往船幫上靠,轉身去解船纜。纜樁上的青苔滑溜溜的,像極了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蘇老爺子趴在這樁上吐得昏天黑地,卻死死攥著他的手說:"有田,這批藥得趕在漲水前送到,山裡娃娃等著救命。"
那晚的雨是橫著打的,船像片葉子在浪裡翻。陳有田掌舵,蘇老爺子就跪在艙裡用身體壓著藥箱,長衫被漏下的雨水泡得透濕,卻還在數著"還有三裡"。等他們摸黑把藥箱卸到山神廟,兩人的手指都凍成了紫蘿卜,蘇老爺子卻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塊紅糖,掰了半塊塞給他:"含著,甜的。"
船過中遊時,阿福忽然指著遠處蘆葦蕩:"陳伯快看,那不是張記的貨船嗎?"陳有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那船歪歪扭扭地打著轉,船頭的新漆被浪頭拍得剝落。他忽然想起民國三十一年,也是這樣的浪頭,蘇家的貨船撞在礁石上,蘇老爺子踩著碎木板把他推上岸,自己卻抱著一箱賬本沉了水。
那箱賬本裡夾著各家的欠單,蘇老爺子總說"都是苦人家,記著就行"。陳有田在下遊撈了三天,隻找回塊被水泡脹的賬頁,上麵是他親手劃的船費,蘇老爺子在旁邊批了個"免"字。
"把舊槳遞過來。"陳有田脫了布鞋,腳底板在船板上碾出泥印。阿福愣了愣,慌忙把那支刻滿痕的槳遞過去。烏木柄入手溫熱,第四十九道刻痕硌著掌心——那是蘇老爺子下葬那天,他在槳上刻的,比彆的痕都深些。
老槳入水時發出悶響,像極了當年蘇老爺子總哼的調子。陳有田的腰彎成弓,三十年的老骨頭在水裡較勁,浪頭打在臉上,鹹澀裡竟嘗出點窩頭的甜味。張記的船主在遠處喊著什麼,他卻隻聽見槳葉劃破水的聲音,一道,又一道,像在槳上刻新的痕。
等兩艘船並在一處,阿福才發現陳有田的手在抖,舊槳柄上的汗珠子滾進刻痕裡,暈開一片深色。"陳伯,您這是......"
"水記著老槳的力氣,"他把槳往船幫上磕了磕,濺出的水珠落在新槳上,"就像蘇家記著我這條命。"
張記的船主是個年輕人,抱著船幫直喘氣:"陳叔,新換的發動機卡殼了......"陳有田沒說話,隻用老槳幫著把船往岸邊頂。阿福在一旁數著舊槳上的刻痕,數到第十二道時忽然停住——那道痕比彆的淺,是他爹小時候跟船玩刻的,蘇老爺子看見了隻笑:"留著吧,算給有田添個念想。"
夕陽落進澧水河時,新槳和舊槳並排躺在船尾。阿福數著舊槳上的痕,忽然數出個新的,淺淺的,在最末一道。他剛要問,卻見陳有田望著遠處蘇家的宅院,那裡正升起炊煙,和三十年前的一模一樣。
民國二十八年的冬天特彆冷,澧水河結了層薄冰。陳有田的兒子發了高燒,家裡連塊薑都沒有。他蹲在渡口直搓手,蘇老爺子踩著冰碴子來送年貨,看見他紅著眼圈,轉身就往回走。半個時辰後,他提著藥包和一吊錢來,棉袍上沾著雪:"先抓藥,錢不夠我這兒還有。"
船靠岸時,蘇文硯已候在渡口。他穿著洋布長衫,手裡卻攥著個粗陶碗,碗沿缺了個角——那是當年蘇老爺子總用來給陳有田盛粥的。"陳伯,我娘煮了玉米糊糊。"他把碗遞過來,熱氣漫在兩人之間,模糊了新槳的光,也暈深了舊槳的痕。
陳有田接過碗,指腹在缺角上蹭了蹭。那是民國三十三年,他給蘇家送完貨,發現碗落在船上,回去還時聽見蘇老爺子在教兒子:"對船家要實在,他們掌舵的手,比賬本還金貴。"
遠處傳來新船的馬達聲,突突地攪著水。他忽然笑了,低頭喝了口糊糊,甜味從舌尖漫到心裡,像極了三十年前那個黎明,蘇老爺子塞給他的那塊醃蘿卜。
夜色漫上來時,阿福看見陳有田在船尾摩挲著舊槳。月光落在刻痕上,一道一道,都亮了起來,像澧水河的星星,也像蘇家大宅裡,永遠亮著的那盞燈。他忽然明白,那些刻痕哪裡是記著貨,分明是記著人——記著誰在暴雨裡護過藥箱,誰在饑荒時塞過窩頭,誰把救命的機會讓給了彆人。
新槳在船板上輕輕晃,倒映在水裡像片新葉。而舊槳上的痕,正被月光鍍上銀邊,變成了河底的卵石,沉默地守著澧水河的故事,一年,又一年。
第二天黎明,陳有田照舊來擦槳。阿福發現舊槳柄最末的刻痕深了些,像有人用指腹反複碾過。遠處蘇家的炊煙升起,和三十年裡的每一天一樣,混著水汽漫過來,落在新槳的桐木紋理裡,也落在舊槳的深褐色刻痕裡,再也分不清哪是新,哪是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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