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號裡的新舊印記
民國十七年的春末,天津衛的風還帶著點海河的潮氣,蘇家銀號的黑漆木門剛卸下門板,就闖進個穿洋布西裝的年輕小夥。小夥叫沈書言,留過洋,手裡攥著本燙金封皮的《西洋銀行實務》,說起“信用證”“彙兌率”時,唾沫星子都帶著股新鮮勁兒。
賬房先生老周眯著眼打量他,手指在算盤上撥了個空響:“我們蘇掌櫃收夥計,先看會不會打算盤,再看認不認人,洋學問……怕是用不上。”
沈書言剛要反駁,裡間的門簾“嘩啦”一聲響,蘇敬之走了出來。他穿件藏青長衫,袖口磨得發亮,手裡捏著塊半舊的墨錠,指節上還沾著點鬆煙墨。“老周,讓他留下。”蘇敬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讓人沒法拒絕的穩,“不過先不急著學彙兌,你跟我來。”
沈書言跟著蘇敬之進了後堂,屋裡擺著個梨木櫃,櫃門一打開,整整齊齊碼著幾十本泛黃的信箋。蘇敬之抽出最上麵的一本,紙頁都脆得發響,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指著上麵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這是張老客的信,十年了,每次寄錢回家都隻寫‘圈’,你看這裡。”
沈書言湊過去,隻見信紙上沒寫金額,隻畫了個圓圓的圈,圈邊還點了三個小點兒。“這……這是什麼暗號?”他皺著眉,手裡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了頓,實在想不通這跟“西洋彙兌”有什麼關係。
“張老客在南洋開雜貨鋪,家裡有老母親和兩個孩子。”蘇敬之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個圈,像是在摸什麼寶貝,“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寄錢,說怕家裡人看不懂洋文數字,就跟我約好,畫個圈是夠家裡三個月用的,點三個點兒是孩子該交學費了。後來他母親沒了,信上的圈就少了個點兒,再後來孩子考上了學堂,圈邊又多了道杠——這些,賬本上記不住,得記在心裡。”
沈書言聽得發愣,手裡的筆記本半天沒寫上一個字。他在西洋學堂裡學的是精確到分的計算,是印著花紋的信用證,從沒聽過有人用畫圈來寄錢,還藏著這麼多講究。
接下來的日子,沈書言沒碰過銀號的彙兌賬本,反而天天跟著蘇敬之認筆跡。蘇敬之會把不同老客的信箋攤在桌上,一一指給他看:“李掌櫃的字帶鉤,每次寄錢都多寫‘勞煩蘇掌櫃多照看’,他家裡媳婦身子弱,你得記得提醒夥計,把錢送到家裡時,順便帶包當歸;王船主的字歪歪扭扭,信裡總提‘船到塘沽了’,他寄錢是給守寡的妹妹,你得注意,要是信裡沒提‘妹妹好’,就得托人去問問情況……”
沈書言起初覺得麻煩,心裡總惦記著自己那套“西洋辦法”。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一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闖進銀號,手裡攥著張揉得皺巴巴的紙,紙上隻有個歪歪的圈,圈邊還畫了個小小的“船”字。
“我是王船主的夥計,”漢子喘著氣,額頭上全是汗,“船在海上遇了風浪,王船主讓我先過來寄錢,說……說畫個圈就行。”
沈書言心裡一動,想起蘇敬之教他的——王船主的圈,是給妹妹的生活費,畫了“船”字,是讓家裡放心。他沒多問,轉身去拿銀票,剛要按平時的金額開,又想起蘇敬之的話:“王船主每次遇著風浪,都會多寄點錢,怕妹妹擔心。”他悄悄把銀票的金額加了兩成,遞過去時還補了句:“你告訴王船主,家裡這邊都好,我們會把錢送到他妹妹手上,讓她彆惦記。”
漢子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紅了:“蘇掌櫃果然沒看錯人,王船主說,你們銀號的人,比算盤還準心。”
等漢子走了,蘇敬之從裡間走出來,手裡拿著塊剛磨好的墨錠,臉上難得帶了點笑:“你沒按賬本上的金額開。”
“王船主遇了風浪,肯定想讓家裡寬心。”沈書言的聲音有點發緊,這才明白蘇敬之讓他認筆跡的意思——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那些奇奇怪怪的符號,不是什麼暗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是他們藏在紙頁裡的牽掛和念想。
又過了兩個月,天津衛來了位洋商,要跟蘇家銀號做筆大買賣,說要用西洋的信用證彙兌。洋商穿著筆挺的西裝,手裡拿著份印滿外文的文件,傲慢地說:“你們這老法子太慢了,信用證又快又安全,你們不會不懂吧?”
沈書言站在旁邊,剛要開口解釋,蘇敬之卻先接過了文件。他沒看那些外文,反而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厚厚的信箋,翻到其中一頁,遞到洋商麵前:“這是十年前,你們洋行的老經理托我們寄給家鄉的錢,他信上寫著‘按老規矩來’,老規矩就是,我們會把錢一分不少送到他家人手上,還會告訴他家人,他在天津一切都好。”
洋商愣了愣,看著信箋上熟悉的字跡,臉色慢慢變了。蘇敬之接著說:“信用證是快,可它記不住人。我們銀號開了五十年,靠的不是什麼洋辦法,是記住了每個老客的筆跡,記住了他們藏在字裡行間的心思——有人寄錢是給孩子交學費,有人是給老人抓藥,這些,不是一張信用證能算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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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言站在旁邊,看著蘇敬之手裡的信箋,突然覺得那些泛黃的紙頁比燙金的信用證更有分量。他想起自己剛來時,總覺得西洋的辦法才是最好的,可現在才明白,銀號做的不是錢的生意,是人的生意。那些歪歪扭扭的筆跡,那些奇奇怪怪的符號,是蘇家銀號五十年的根基,是比任何洋學問都珍貴的東西。
那天晚上,沈書言沒回自己租的洋樓,而是留在了銀號的後堂。他找出蘇敬之給他的那本信箋,就著昏黃的油燈,一筆一畫地在筆記本上記著:“張老客,圈+三點=三個月生活費+學費;王船主,圈+船=給妹妹的錢,遇風浪加兩成;李掌櫃,字帶鉤+‘多照看’=帶當歸……”
油燈的光映在他臉上,他手裡的鋼筆漸漸慢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毛筆。他試著像蘇敬之那樣,用毛筆在紙上畫了個圈,圈邊點了三個小點兒,雖然畫得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洋文都讓他覺得踏實。
窗外的海河傳來幾聲船鳴,沈書言抬頭看向裡間,蘇敬之還在燈下核賬,手裡的算盤“劈啪”作響,每一聲都像是在跟五十年的歲月對話。他突然明白,蘇家銀號的秘密,從來不是什麼高明的生意經,是有人在變裡藏著不變——變的是賬本上的數字,是銀號裡的工具,不變的是對人的牽掛,是藏在筆跡裡的人心。
後來,沈書言成了蘇家銀號的得力夥計,他依然會用西洋的辦法處理彙兌,卻總在賬本的旁邊,加一頁手寫的備注,記著每個老客的筆跡和他們的故事。有人問他,為什麼不乾脆用洋辦法統一記錄,他總會笑著拿出那本泛黃的信箋:“你看,這上麵的圈,這上麵的鉤,都是人心啊,人心怎麼能統一呢?”
蘇敬之看著沈書言忙碌的身影,手裡的墨錠磨得更勻了。他知道,蘇家銀號的故事還會繼續,會有更多的新夥計來,會有更多的新辦法出現,但那些藏在筆跡裡的人心,那些不變的牽掛,會像銀號裡的老墨錠一樣,越磨越香,越存越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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