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尺之間
民國十七年的春末,蘇州城裡的“萬順布莊”飄出了新染的靛藍布氣,混著後院老井的潮氣,在石板街上漫了半條巷。十六歲的阿順蹲在櫃台後,手指摩挲著洋行送來的鐵皮尺子,那上麵刻著密密麻麻的“英寸”,比布莊傳了三代的老竹尺要短上一截,卻亮得能照見他額前的碎發。
“阿順,把昨兒張記訂的青布量出來,裁三尺二。”賬房裡的老周頭掀著藍布門簾喊,手裡的算盤珠子劈啪響。阿順應了聲,抓起洋鐵皮尺就往貨架走。青布卷得緊實,他把尺子按在布頭上,指尖數著刻度:“一英寸、兩英寸……”數到第十八英寸,他忽然頓住,又摸出懷裡的老竹尺——那尺子是他爹臨終前給的,竹身被磨得發亮,刻著“市尺”的刻度,末尾還留著他小時候咬出的牙印。
“怎麼又用老尺子?”老周頭走過來,看著阿順在布角既寫了“18英寸”,又畫了個“三尺二”,眉頭皺成了疙瘩。阿順手一縮,竹尺差點掉在地上:“洋商李老板說,下次送貨要按英寸算,他看不懂市尺。可我怕……怕裁短了,張記嬸子要罵。”老周頭沒說話,拿起布角看了看,竹尺量出的三尺二,正好對著洋尺的十八英寸,分毫不差。他歎了口氣,把竹尺塞回阿順懷裡:“洋人的數是給洋行看的,咱的尺是給街坊看的。張記嬸子要的是能裹住身子的青布,不是洋紙上的數字。”
阿順沒太懂。前兒李老板來布莊,穿的西裝褲管筆挺,手裡的皮箱上印著“大英帝國”的字樣,說以後跟洋行做買賣,都得用“國際尺寸”,不然布運到上海碼頭,洋人驗貨不認。老板陳先生聽得連連點頭,當天就托人從洋行買了兩把鐵皮尺,讓阿順學用。阿順覺得新鮮,洋尺子不用像老竹尺那樣總校刻度,而且李老板說,學會了英寸,以後能去上海洋行當夥計,比在布莊守櫃台強。
可頭回給李老板送貨,就出了岔子。那天阿順推著獨輪車,載著五匹藍布去洋行。李老板讓賬房先生用洋尺量,量到第三匹布,賬房忽然叫起來:“怎麼少了兩英寸?”阿順心裡一緊,趕緊拿出自己的鐵皮尺量,確實少了——他頭天裁布時,光顧著數英寸,忘了老竹尺的刻度,把“36英寸”裁成了“34英寸”。李老板皺著眉,讓他把布拉回去重裁,還說再出岔子,以後就不跟萬順布莊合作了。
回去的路上,獨輪車的木軸吱呀響,阿順越想越委屈,眼淚砸在布麵上,暈開一小片藍。老周頭見他垂著頭,遞了碗涼茶:“哭啥?吃一塹長一智。洋人的尺是死的,人的眼是活的。你爹當年給北巷的胡裁縫裁綢緞,從來不用尺子量,用手一拃就知道多長——那是記著胡裁縫要做的是嫁女兒的喜服,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阿順捧著碗,看著老周頭的手,那手上全是老繭,指關節粗得像竹節,卻能精準地捏住每匹布的尺寸,比尺子還準。
打那以後,阿順養成了個習慣:不管量什麼布,先用洋尺數英寸,再用老竹尺校一遍,布角上永遠是兩個數字。陳先生見了,有時會說他多此一舉:“洋商隻看英寸,你寫市尺給誰看?”阿順不吭聲,隻把竹尺攥得更緊。有回給西街的鞋匠送棉布,鞋匠王師傅拿著布角笑:“阿順這字寫得,跟狗爬似的,還寫倆數。”阿順紅了臉,王師傅卻摸了摸布:“不過你這布量得準,我要的二尺八,一點不差。上回我從另一家布莊買布,人家用洋尺量,裁短了半尺,害得我少做兩雙鞋。”
入夏的時候,布莊來了個新主顧,是個穿學生裝的姑娘,叫林晚,說要做兩件洋裝,按上海畫報上的樣式,要“24英寸的衣長,16英寸的肩寬”。阿順一聽,趕緊拿出鐵皮尺,剛要量布,林晚忽然指著他懷裡的竹尺問:“你怎麼還帶老尺子?”阿順有點不好意思:“我怕量錯了。”林晚笑了,從包裡掏出一本洋書,翻到畫著人體的一頁:“我在教會學校學過,英寸是按英國人的手掌算的,市尺是按咱們中國人的布幅定的。其實24英寸,就是二尺二的衣長,正好到腰下,不短不長。”
阿順愣住了,他從來沒想過,洋人的尺子和自家的尺子,還能對上。林晚看著他手裡的鐵皮尺,又看了看老竹尺:“我娘總說,洋東西好,但咱的東西也不能丟。就像我穿洋裝,也得配我娘繡的布鞋,不然總覺得不自在。”阿順點點頭,拿起布開始量,先數到24英寸,再用竹尺一量,果然是二尺二。他在布角寫下兩個數字,林晚湊過來看:“你這習慣好,既記著洋人的數,也沒忘咱的尺。”
秋涼的時候,李老板又來布莊,說要訂一大批布,運到國外去,這次要按“碼”算,一碼等於36英寸。陳先生慌了神,他連碼是什麼都不知道,更彆說量了。阿順卻鎮定下來,拿出老竹尺和鐵皮尺,在櫃台上比畫:“李老板,一碼是36英寸,按咱的市尺,就是三尺三。您要多少碼,我先按市尺量出來,再換算成碼,保準沒錯。”
李老板有點意外,看著阿順用竹尺量出三尺三,再用洋尺一量,正好是36英寸,眼睛亮了:“你這法子好!之前在彆的布莊,他們隻按碼量,結果運到國外,洋人說尺寸不對,全退回來了。”阿順心裡一暖,又想起老周頭的話——洋人的數是給洋行看的,咱的尺是給布看的。布是要穿在人身上的,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尺寸對了,才是好布。
那天晚上,阿順在燈下把老竹尺擦了又擦,竹身上的刻度被燈光照得柔和,他忽然明白,爹留下的不隻是一把尺子,還有怎麼把布裁得合身的心意。第二天,他在布莊的牆上貼了張紙,上麵寫著“1英寸=0.9144市寸,1碼=3.3市尺”,旁邊還畫了個小竹尺的圖案。陳先生見了,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阿順,你這腦子,比洋行的賬房還靈光。”
冬至那天,布莊格外忙,街坊們都來訂做過年的新布。阿順站在櫃台後,手裡拿著兩把尺子,洋鐵皮尺量給洋商的數,老竹尺量給街坊的布。林晚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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