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半城·冷雨疑雲
冷雨到第四日仍沒歇。鉛灰色的雲壓得極低,把太原城裹在一片濕冷裡,連彙通錢莊天井裡那棵老槐樹,葉子都耷拉著,沾著的雨珠順著枝椏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誰在暗處輕輕敲著算盤,透著說不出的焦躁。
蘇半城坐在賬房的梨花木桌後,指尖捏著一枚銀毫,指腹反複摩挲著上麵的紋路。那銀毫是光緒初年的鑄幣,邊緣已有些磨損,卻仍泛著溫潤的光。他的目光落在麵前攤開的平遙分號月利賬上,賬本是昨日剛從平遙送來的,用的是晉商特有的麻紙,墨跡還帶著點潮意,一行行數字用小楷寫得規整清晰,連小數點都標得一絲不苟。可他卻總覺得心裡發沉,像是壓了塊浸了水的棉絮,連呼吸都帶著滯澀——自前日在密室翻出那本西征舊賬,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夜裡總夢見那行“軍機處王大人親提”的朱批,紅得像血,在燭火下晃來晃去,像根刺紮在心上,稍一琢磨就硌得慌。
“東家,水換好了。”
門口傳來小夥計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蘇半城的思緒。他抬頭,見小夥計端著個黃銅水盆,盆沿搭著塊乾淨的藍布巾,布角還繡著個小小的“彙”字——那是錢莊夥計專用的物件。小夥計的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褲腳沾著泥點,顯然是冒雨從後院過來的。剛跨進門檻,膝蓋就猛地撞在了桌腿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水盆晃了晃,半盆溫水潑出來,濺在賬本邊角,立刻暈開一片水漬,把幾行數字泡得模糊不清。
“毛手毛腳的!”賬房先生老周正在旁邊撥算盤,清脆的“劈裡啪啦”聲突然頓住,他抬起頭,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手指著賬本,聲音裡帶著急意,“這賬本是平遙分號的底子,每月要跟總號對賬的,浸了水怎麼算?要是數對不上,回頭又要費半天勁查!”
小夥計嚇得臉都白了,手裡的水盆差點脫手,慌忙放下盆就想去擦賬本,手指剛碰到濕紙,就被蘇半城抬手攔住了。蘇半城的目光落在小夥計蒼白的臉上——這小夥計叫栓子,是平遙鄉下的娃,去年剛進錢莊,因為手腳勤快、記性好,才被調到賬房打下手,平日裡連算盤都沒碰掉過一個,從沒出過這樣的差錯。此刻栓子眼下青黑,像是熬了好幾夜,嘴唇還泛著乾,嘴角起了個燎泡,顯然是沒休息好,連眼神都透著恍惚。
“慌什麼?”蘇半城的聲音很平和,沒有一絲責備,他拿起賬本,指尖在濕了的賬頁上輕輕拂過,麻紙的紋理蹭著指腹,帶著點粗糙的觸感,“麻紙耐潮,晾晾就好,實在看不清,讓平遙分號再補一份過來便是。你今兒怎麼了?魂不守舍的,是家裡出了急事?”
栓子猛地抬頭,眼裡瞬間就泛了紅,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雙手攥著衣角,指節都泛了白。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聲音裡帶著哭腔,像是被雨水泡過的棉線,又細又顫:“東家……昨兒傍晚收到家裡捎的信,是我娘托人帶的……我爹……我爹在太原城裡幫人扛貨,就在南門外的貨棧,被巡街的差役打了,說是……說是‘衝撞了官轎’,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連口熱粥都喝不下……”
蘇半城捏著銀毫的手頓了頓,心裡“咯噔”一下,像是有塊石頭突然落進了井裡。彙通錢莊的夥計大多是平遙同鄉,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家境清白,平日裡規規矩矩,彆說衝撞官轎,就是見了穿官服的人都要繞著走。太原的差役雖有些蠻橫,愛占些小便宜,可也不會平白無故對一個扛貨的苦力動手——那苦力扛著百十來斤的貨,走路都得低著頭看路,怎麼可能衝撞官轎?這事透著蹊蹺,像是有人故意挑事,就等著栓子在錢莊露破綻。
他沒再多問,怕再勾起栓子的傷心事,從抽屜裡摸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那銀票是彙通自家的票號,用的是特製的桑皮紙,上麵印著錢莊的朱紅印鑒,還蓋著蘇半城的私章,在昏暗的賬房裡格外顯眼。他順著桌麵把銀票推到栓子麵前,聲音依舊平和:“拿著,先帶你爹去城裡最好的回春堂看大夫,回春堂的李大夫治跌打損傷最拿手,就說是我蘇半城的人,讓他好好治。剩下的錢給家裡添些米糧,再買床新棉絮,這雨天冷,彆讓你娘也凍著,不夠再跟我說。”
栓子看著銀票,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撲通”一聲就想跪下謝恩,膝蓋剛要碰到地麵,就被蘇半城一把拉住了。蘇半城的手很有力,帶著常年握算盤的繭子,能給人莫名的安穩感:“快去吧,彆耽誤了治病。錢莊這邊我讓小馬替你盯會兒,你安心陪你爹,什麼時候好利索了再回來。”待栓子攥著銀票,千恩萬謝地走了,賬房裡隻剩下蘇半城和老周,空氣瞬間沉了下來,連窗外的雨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東家,”老周壓低聲音,身體往蘇半城這邊湊了湊,手指在算盤上輕輕敲著,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像是在打暗號,“這事兒怕不是巧合吧?剛翻出那本舊賬,栓子家就出事,而且偏偏是栓子——他是平遙來的,知道分號的不少事,這分明是有人在探咱們的底,想從咱們身邊人下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蘇半城點點頭,目光望向窗外。雨還在下,細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網,把整個太原城罩在裡麵,連遠處的鐘樓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鐘樓上的銅鐘偶爾傳來一聲悶響,在雨霧裡飄得很遠。“你說得對,”他頓了頓,指尖在桌沿上輕輕敲著,節奏和老周的算盤聲漸漸合在一起,“軍機處的賬剛露了頭,平遙那邊就有動靜,這時間也太巧了,肯定是衝那本舊賬來的。他們不敢直接對咱們動手,就拿栓子家開刀,想看看咱們的反應,也想從栓子嘴裡套話——畢竟栓子在平遙分號待過,他們說不定以為栓子知道些什麼。”
他停了停,眼神沉了沉,繼續說道:“你去辦兩件事,都要悄悄辦,彆讓人察覺。第一,找咱們在府衙的眼線劉捕頭問問,昨天在南門外抬轎的是哪個官,轎子裡坐的是誰,動手的差役是哪個班頭的人,背後有沒有人指使。劉捕頭收了咱們不少好處,這點事他能查到。第二,讓平遙分號的張掌櫃盯緊那口榆木櫃的去向——就是咱們翻出舊賬的那口,彆讓人知道咱們動過它,更彆讓人查到太原這邊來。張掌櫃是老人了,做事穩妥,讓他把榆木櫃搬到分號的密室裡,鎖上三道鎖,鑰匙他自己保管,除了他,誰都不能碰。”
老周心裡一凜,連忙應下:“我這就去辦。劉捕頭那邊我讓夥計去傳信,平遙那邊我親自寫封信,用咱們晉商的密語,省得被人截了去。”說著就收拾好算盤,把賬本歸攏到一起,匆匆往外走,腳步比平時快了不少,褲腳沾著的泥點都顧不上擦。
賬房裡隻剩下蘇半城一人,他拿起那本被濺濕的平遙分號賬本,走到窗邊,把賬本攤在窗台上通風。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雨的涼意,拂過他的臉頰,讓他打了個輕顫。他望著窗外的雨簾,心裡反複琢磨著——栓子家的事,是王文韶那邊的人動的手,還是另有其人?王文韶是軍機大臣,要查賬大可直接派官來,犯不著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可如果不是王文韶,那又會是誰?難道是李鴻章那邊的人?他們一直跟左宗棠不對付,要是知道西征軍餉有問題,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抬手摸了摸懷裡的鐵鑰匙——那是密室的鑰匙,用熟鐵打造的,上麵刻著複雜的花紋,是蘇家用了幾代的老物件。舊賬還鎖在密室的鐵匣裡,鐵匣上有三道鎖,鑰匙都在他身上。指尖觸到冰涼的鐵,他心裡才稍微穩了些。這賬冊是能捅破天的東西,一步都不能錯,否則彆說他蘇半城,整個晉商票號都可能被卷進去。晉商靠票號起家,講究的是“信”字,可一旦沾上官場的渾水,“信”字就不管用了,到時候刀光劍影,誰都保不住誰。
他想起十年前,左宗棠西征時,晉商票號為了幫朝廷墊資,幾乎掏空了一半的家底,當時平遙分號的老掌櫃還跟他說:“東家,咱們做商人的,跟官府打交道就像走鋼絲,走好了能賺大錢,走不好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那時候他還沒太在意,覺得隻要守好本分,就不會出事,可現在看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是要把太原城的秘密都衝刷出來。蘇半城站在窗邊,望著遠處模糊的街巷,那些街巷裡藏著無數的商鋪、宅院,也藏著無數的人心、算計。他看到有巡街的差役舉著燈籠走過,燈籠的光在雨霧裡晃來晃去,像鬼火一樣;還看到有馬車匆匆駛過,車輪濺起的水花打在牆上,留下一道道泥痕。他的眼神一點點沉了下來,像是窗外的雨雲,越來越重——這場雨,怕是沒那麼快停,而這場圍繞著舊賬的風波,才剛剛開始。
他轉身回到桌前,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小心”兩個字,然後把紙折成小方塊,塞進貼身的衣袋裡。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每一步都要小心,每一個字都不能說錯,每一個人都不能信錯,否則等待他的,就是萬丈深淵。
窗外的雨還在敲打著窗欞,像是在提醒他,這場冷雨疑雲,才剛剛拉開序幕。
喜歡大民富商蘇半城請大家收藏:()大民富商蘇半城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