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彆吵了。”靠窗的下鋪傳來沙啞的聲音，唐薇薇從《百年孤獨》裡抬起頭，銀框眼鏡滑到鼻尖。作為宿舍裡唯一一前五班的學生，她總像遊離在人群之外的觀察者，“與其吵架，不如想想怎麼安置這些箱子。”
小靜扯了扯九月的衣角，悄悄指向衛生間方向。九月能清楚地看到王夢瑤正在往鏡子前擺護膚品，她旁邊，原來三班的李芳正往發黃的塑料杯裡擠中華牙膏。
“九月，你和小靜是來得最晚，床位都分完了。”生活委員陳璐璐抱著一摞值日表進來，馬尾辮隨著腳步一甩一甩，“這三張空床本來要給轉學生的，現在……”她瞥了眼堆成小山的行李箱，“你們自己協調吧。”
小靜的書包帶和九月的帆布包纏在一起，晃晃悠悠懸在床柱上。突然想起昨天班班主任說的話：“高中重點班的宿舍就是社會縮影，你們要學會和不同的人相處。”
此刻陽台飄來以前六班女孩子的嬉笑聲：“你們知道嗎？三班那個書呆子昨晚說夢話在背元素周期表……”“哈哈哈，她枕頭底下還壓著物理競賽題呢，這麼喜歡物理化學，乾嘛要選文科呢……”通往衛生間的小門內外的空氣仿佛被割裂成兩個世界。
“我提議按原先班級分配收納空間。”林曉曉不知什麼時候下了床，她穿著熨燙平整的衣服，連拖鞋都擺成標準45度角，“原來六班5人占1.5張空床，三班4人占1張，其他班級……”
“憑什麼？”何小雯把濕毛巾甩在椅背上，水珠濺到周小雨的英語課本上，“我們現在都是一個七班的，按照原先的班級四班就我一人，活該用0.5張？”
爭吵聲驚動了陽台上的那些女生。王夢瑤推門進來時帶進一股梔子花香，“哎呦，這點小事也值得吵？要我說……”她伸出塗著裸色甲油的手指，“不如把不常用的箱子塞床底下。”
眾人突然安靜下來。唐薇薇合上書輕笑：“你當這是拍偶像劇？”她指著自己床下塞滿學習資料的紙箱，“早就沒空隙了。”
九月看著小靜漲紅的臉，想起她那個裝著學習資料的舊皮箱。昨晚熄燈後，她蜷在上鋪小聲說：“九月，我能不能把箱子放你床底？我怕她們嫌占地方……”
此刻晨光正好斜射在第三張空床上，在堆疊的行李箱間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不知誰的水杯被打翻，透明的水漬在地磚上蜿蜒成河，倒映著十二張神色各異的臉。
四）
周六放晚學，宿舍的舍友都會回家了，隻剩下九月九月蜷縮在褪色的塑料椅上，看著碘伏棉簽在結痂處洇開琥珀色的漣漪。陽台鐵欄杆爬滿赭紅色鏽跡，暮色正從晾衣繩上滴落，把晾曬的衣服覆染成蜂蜜的顏色。
這株仙人掌是茉莉分班前塞給她的。當時灰綠色球體隻有拳頭大，歪歪扭扭頂著去年開敗的乾枯花莖。此刻卻有枚鵝黃花苞從刺叢裡掙出來，像是誰用黃鉛筆在荊棘裡點了個驚歎號。九月無意識地將沾著碘伏的棉簽抵在下唇，鐵鏽味混著藥水苦澀在舌尖漫開。
暮色漸濃，花苞輪廓在晚風裡微微發顫。她想起搬宿舍時摔碎的陶瓷杯，在台階上碎成星星。她蹲在樓道裡撿拾瓷片的手指被劃出血痕。此刻膝蓋的傷口又滲出細小紅珠，沿著小腿蜿蜒成暗色溪流。
花苞突然輕輕彈動，最外層萼片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九月屏住呼吸，看見三片花瓣像芭蕾舞者的黃紗裙裾緩緩舒展。暮光穿過半透明的花瓣，在地麵投下蜂蜜色的光斑。有極淡的香氣彌散開來，像是揉碎了新鮮青草混著露水的味道。
她這才注意到仙人掌根部有新發的嫩芽，像翡翠色的小手掌從沙土裡探出來。搬家時匆忙抓的廉價營養土裡混著碎蛋殼，此刻在夕陽下竟閃爍著珍珠母貝的光澤。晾衣繩上某件白襯衫滴落的水珠，正巧墜在花瓣褶皺裡，將暮色折射成細碎虹彩。
暮色中的綻放仍在繼續，第二層花瓣旋開時發出極輕的"噗"聲。九月突然意識到這是茉莉說的"薄暮品種"，隻在晝夜交替時分盛開。去年她們站著等到深夜，最終隻等到緊閉的花苞——原來不是錯過時節，而是弄錯了綻放的時刻。
傷口傳來細密的刺痛，她低頭發現血珠已經凝固成珊瑚色的痂。風掠過陽台時，晾曬的床單鼓起帆布般的弧度，那些隨搬遷帶來的惶惑仿佛也被吹散些許。第三層花瓣舒展時，整朵花已有嬰兒拳頭大小，花心吐出二十餘根金絲般的雄蕊，在暮色裡輕輕搖曳。
此刻夕照恰好移過花心，給每根雄蕊鍍上金邊，像是誰在暮色裡點燃了微型焰火。當最後一片花瓣完全舒展時，整朵花呈現出不可思議的飽滿弧度，像是用落日餘暉吹出的玻璃器皿。九月聽見自己喉間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不知是因為膝蓋的疼痛還是彆的什麼。暮色終於漫過花瓣尖端，那抹鵝黃漸漸沉澱成琥珀色，如同被黃昏浸泡的標本。
暗藍夜色爬上陽台時，花朵開始緩慢收攏。九月伸手觸碰正在閉合的花瓣，指尖傳來天鵝絨般的觸感。某個瞬間她錯覺花苞裡棲著發光生物，那些金色光點正隨著合攏動作漸次熄滅。最後一片萼片合上時，整棟宿舍樓恰好亮起燈火，某個窗口飄出吉他分解和弦的聲響。
她把棉簽扔進一個小塑料袋，椅腿與水泥地摩擦出刺耳聲響。膝蓋傷口結出完整的暗紅色痂，像枚小小的月亮落在蒼白的皮膚上。起身時帶起的風驚動了仙人掌新發的嫩芽，翡翠色小球在夜色裡輕輕搖晃，如同未說出口的承諾懸在刺尖。
五）
周日下晚自習後，整棟宿舍樓都在沸騰。不知哪個房間在放《水調歌頭》的琵琶版。九月蹲在行李箱前整理衣服，聽見背後傳來包裝紙撕裂的脆響。“要不要嘗嘗我外地姑姑寄來的鮮花餅？”短發女生突然開口。九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肚子有點飽。
後來她在天台晾衣服時，發現仙人掌被人挪到了欄杆邊緣。夜風卷著花瓣跌進樓下灌木叢，那抹鵝黃很快被黑暗吞沒。九月仰頭望著被城市燈光暈染的夜空，突然意識到成長就像仙人掌開花——疼痛的，孤獨的，但終究會從堅硬的軀殼裡掙出一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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