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站在線束廠宿舍樓下,行李箱的輪子碾過坑窪的水泥地,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七月的陽光依然熾熱,像無數細小的鋼針,刺得她裸露的脖頸生疼,額角沁出的細密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尖彙聚成一滴,啪嗒墜落在泛白的牛仔短褲上,轉瞬就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兩天半前,她背著塞滿換洗衣物的帆布包,滿懷期待地來到這裡。彼時的她,以為能在這個的工廠裡,通過兩個月的辛勤勞作,攢夠新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可現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說好的每小時十五元工資,在結算時變成了“包吃住”的口頭承諾。辛苦勞作換來的,不過是兩晚潮濕逼仄的宿舍住宿和幾頓寡淡無味的飯菜,說好的報酬卻沒了蹤影。
九月咬著嘴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望著廠區門口進進出出的工人,看著他們麻木又疲憊的神情,突然覺得無比諷刺。她想起昨天傍晚,自己蹲在流水線旁,手指被尖銳的線束劃破,鮮血染紅了一小截塑料外殼,可班組長隻是丟來一張創可貼,冷冷地說:“彆耽誤進度。”此刻,那道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但九月沒有過多糾纏。她在心裡反複權衡,知道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小廠,自己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或許根本討不到公道。與其浪費時間在這裡理論,不如重新尋找機會。她深吸一口氣,從帆布包裡掏出手機,給林悅發了條消息,告知自己離開的決定。
沒過多久,林悅就回複了消息:“彆灰心!我認識個北方的大叔,他人脈廣,肯定能幫到你!”九月盯著手機屏幕,眼眶微微發熱。半小時後,林悅再次發來消息,說大叔在東城有熟人,已經幫忙聯係好了一家電子廠,讓她在路口等著。
九月拖著行李箱,走到路口的老榕樹下。蟬鳴聲此起彼伏,聒噪得讓人煩躁。她坐在行李箱上,百無聊賴地數著過往車輛,心裡既忐忑又充滿希望。這已經是這個暑假,她到達的第三個城市了。七月中旬,她從花鎮來到福市,滿懷憧憬地想要開啟人生第一次打工之旅;結果輾轉了兩個地方,不僅沒賺到錢,還差點被騙。但九月不願輕易放棄,她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白色小車緩緩停在她麵前。正午的陽光在車頂折射出刺目的光斑,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九月下意識抬手遮擋光線,卻在車窗搖下的瞬間,迎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臉被歲月刻出深深淺淺的紋路,眼角的皺紋裡藏著經年累月的風霜,可那雙眼睛卻像春日融雪後的溪流,盛滿和善與熱情。
"你就是九月吧?我是林悅說的大叔。"帶著濃厚北方口音的爽朗聲音響起,九月緊繃的肩膀瞬間鬆弛下來。她注意到對方脖頸處還沾著細密的汗珠,深藍色poo衫的領口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跡,顯然是匆忙趕來。還沒等她開口,駕駛座的車門已經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利落下車,皮鞋踏在發燙的柏油路上發出清脆聲響。
"我來幫你。"老王厚實的手掌握住行李箱拉杆,九月這才發現他虎口處結著厚厚的繭子,指節因為長期勞作微微變形。行李箱被輕鬆提起時,九月甚至沒來得及用力,隻感受到一股沉穩的力量從指尖傳來。當她的手指不經意擦過對方粗糙的掌心,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牽著她過馬路的觸感,那種讓人安心的踏實感,竟在異鄉陌生人身上重新體會到了。
車內空調的涼風驅散了暑氣,老王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滾動著:"我姓王,都喊我老王。"他把半瓶水放在杯架上,後視鏡裡映出他習慣性皺眉的模樣,像是在思索從何說起。車載電台裡播放著懷舊老歌,在沉默的間隙裡,九月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十幾年前剛來福市那會啊..."老王轉動方向盤的手腕突然頓住,指節在真皮方向盤上敲出噠噠節奏,"我在綠皮火車硬座上縮了兩天兩夜,下車時腿腫得像灌了鉛。"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兜裡揣著五百塊錢,結果在火車站就被黃牛騙走了三百。"
九月的手指攥緊帆布包帶子,看著老王講述時揚起的眉梢。他說起在工地搬磚時被鋼筋劃破腳掌,鮮血浸透解放鞋卻不敢去醫院;說起在夜市擺攤賣烤串,被城管追著滿街跑;說起除夕夜獨自蹲在橋洞下,就著冷風啃冷饅頭的場景。那些本該沉重的過往,在他帶著北方腔調的講述裡,竟帶著說書人般的灑脫。
"最窮的時候,我在工地打零工,老板跑路了,我和十幾個工友在勞務市場睡了半個月。"老王突然側頭看向九月,目光裡帶著過來人的了然,"但你記住,人隻要活著,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他的聲音不自覺提高,震得車載音箱裡的老歌都模糊了。
車子駛入服務區時,老王突然變道。九月看著他利落地倒車,下車時還不忘把座椅調直:"等著。"便利店玻璃門開合間,九月望見他在零食貨架前駐足,寬厚的背影擋住了大半排商品。再回來時,副駕座位堆滿了五花八門的零食——她最愛的番茄味薯片、巧克力威化,甚至還有一袋溫熱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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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彆餓著,補充點能量。"老王撕開薯片包裝遞過來,九月注意到他指甲縫裡還沾著未洗淨的油漬,想必是剛從餐館趕來。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車窗,在他側臉投下溫暖的光暈,九月咬著薯片,聽著車輪碾過高速路的沙沙聲,突然覺得這段原本漫長的旅途,竟變得格外珍貴。
三個小時的車程,在老王的講述和偶爾的歡聲笑語中悄然流逝。車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從起初熟悉的小鎮街景,逐漸過渡到廣袤的田野,再到連綿起伏的山丘,最後又變成了林立的高樓大廈。九月靠在車窗邊,聽著老王講述他在福市打拚的那些年,時而為他的艱辛遭遇感到揪心,時而又被他幽默風趣的描述逗得忍俊不禁。
隨著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了絢麗的橙紅色,遠處的雲朵像是被點燃了一般。車內的氛圍溫馨而寧靜,老王的聲音漸漸放緩,仿佛也沉浸在這美麗的暮色之中。九月看著儀表盤上跳動的數字,估算著距離東城越來越近,心中的情緒也愈發複雜起來。
當東城的高樓大廈終於映入眼簾時,九月有些恍惚。那些直插雲霄的建築,在夕陽的餘暉下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與她之前待過的破舊小鎮形成了強烈的視覺衝擊。街道上車水馬龍,一輛輛汽車如同流光溢彩的甲蟲,在寬闊的馬路上穿梭不息。道路兩旁的霓虹燈開始陸續亮起,紅的、綠的、藍的,色彩斑斕,將城市的夜空裝點得宛如夢幻世界。
九月透過車窗,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人行道上,行人腳步匆匆,有人抱著文件快步疾走,有人拿著手機邊走邊聊,還有年輕的情侶手牽著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每個人都似乎在為自己的生活奔忙,這座城市充滿了活力與生機,同時也讓九月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知道,自己又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城市,這裡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既讓她感到不安,又像磁石般吸引著她,激起了她對未知挑戰的強烈期待。
老王熟練地在城市的街道中穿行,最後將車穩穩地停在一棟略顯陳舊的居民樓前。樓體的牆麵上爬滿了歲月的痕跡,牆皮有些地方已經脫落,露出裡麵斑駁的水泥。樓道口的路燈發出昏黃的光,在地上投下一片片不規則的陰影。
老王掏出手機,撥通了熟人阿雯的電話。不一會兒,樓道裡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一個紮著高馬尾的女孩從黑暗中快步走出來。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青春活力十足。尤其是那燦爛的笑容,像春日裡的暖陽,瞬間驅散了九月心中的一絲忐忑。女孩的眼睛彎彎的,笑起來就像月牙一樣,透著股靈動勁兒。
“大叔,這就是九月吧,我們還是老鄉呢!”阿雯熱情地打招呼,說著便快步上前,伸手幫九月拎起行李。她的手很有力,動作也很麻利,一下子就把沉重的行李箱提了起來。“快進來吧,路上累壞了吧。”阿雯的聲音清脆悅耳,充滿了親和力。
老王簡單地給阿雯交待了幾句,神色認真地叮囑她照顧好九月。“這孩子一個人出來不容易,你多照應著點。”老王說著,又轉頭看向九月,目光中滿是關切,“九月,有什麼事兒彆自己扛著,給我和林悅打電話。”九月連忙點頭,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老王轉身走向車子,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隨著引擎聲響起,車子緩緩啟動,老王搖下車窗,向九月和阿雯揮手告彆。九月站在原地,望著老王遠去的背影,看著那輛白色小車逐漸消失在街道的儘頭,心裡滿是感激。她暗暗發誓,等大學開學前一定要回到福市,請大叔和林悅好好吃頓飯,感謝他們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給予自己溫暖和幫助。此刻的九月,雖然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但內心卻因為這份溫暖的情誼,而充滿了力量。
阿雯彎腰拎起九月的行李箱,金屬拉杆在她掌心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彆看這箱子沉,我在快遞站兼職時,扛過比這重三倍的包裹。"她笑著扭頭,馬尾辮隨著步伐左右晃動,"房子是老小區的步梯樓,不過勝在離廠區近,走十分鐘就能到。"九月跟在她身後,踩著坑窪不平的水泥地,看著阿雯單薄的背影在夕陽下拉長,忽然想起自己在老家幫外婆提菜籃子的場景。
樓道裡的聲控燈像是患了老年癡呆,兩人跺了三次腳才勉強亮起昏黃的光。牆麵上貼滿了開鎖疏通的小廣告,有的被撕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泛黃的舊報紙。木質樓梯每走一步都發出吱呀的呻吟,轉角處堆積著幾袋未扔的垃圾,混合著腐壞的水果氣息,與阿雯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形成鮮明對比。
"到了。"阿雯掏出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鐵門鎖芯轉動時發出乾澀的摩擦聲。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雜著豆瓣醬香氣和黴味的熱浪撲麵而來。客廳的白熾燈忽明忽暗,照亮了掉漆的木質沙發,扶手上纏著幾圈透明膠帶。茶幾上的煙灰缸堆滿煙頭,旁邊歪歪扭扭放著幾本《知音》雜誌,塑料封皮被磨得起了毛邊。牆角碼著六箱礦泉水,最上麵的箱子印著"再來一瓶"的字樣,卻始終沒被兌獎。
正在沙發上研究招聘啟事的少年慌忙起身,報紙在他膝頭留下褶皺。他黝黑的臉龐泛起紅暈,局促地搓著衣角:"姐,這就是新來的姐姐?"九月注意到他腳上的運動鞋開了膠,用黑色電線簡單捆著。少年頭發短得能看見頭皮,發梢卻倔強地翹著幾根小卷毛,倒為他早熟的麵容添了幾分稚氣。
房間的布置比想象中更逼仄。兩張單人床幾乎貼在一起,中間僅容側身通過。九月把行李放在床尾,床墊的彈簧立刻發出抗議般的吱呀聲。褪色的碎花床單上,幾朵殘缺的向日葵朝著不同方向綻放,像是被歲月打散的約定。透過窗戶縫隙,能看見對麵樓的廚房亮著燈,主婦正在翻炒菜肴,油煙在燈光裡凝成朦朧的白霧。
"電子廠的張主管是我老鄉。"阿雯倚在門框上,從褲兜裡掏出兩顆水果糖,剝開一顆塞進嘴裡,"明天帶你去麵試,就說是我表妹,準成。"她說話時露出虎牙,讓原本篤定的語氣多了幾分俏皮。九月捏著還帶著體溫的水果糖,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遠處商場的霓虹燈已經亮起,在積雨雲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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