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五年,暮春。
禦花園的石榴花開得正豔,柴守禮卻無心賞景,盯著柴榮腰間的玉帶出神——那是他去年讓人暗中加寬的,為了遮住日益明顯的腹水。
“舅父在看什麼?”柴榮笑著伸手,卻在觸及花朵時劇烈咳嗽起來。
“陛下龍袍該改改了。”他掩飾般抬手,“太瘦。”
帝王愣了愣,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帶至腹部:“舅父瞧,朕都有將軍肚了。”掌心下的肌膚滾燙,卻毫無彈性,分明是肝內存有腹水的征兆。
柴守禮喉頭一緊,想起太醫院的診斷:“毒火攻心,亟需靜養。”他強作鎮定:“臣讓人送了茯苓粥,消水腫。”
柴榮鬆開手,望著遠處的勤政殿:“等前方捷報傳來,朕一定好好歇幾日。”
老人突然屈膝向下跪去,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陛下!”他忘了君臣之禮,忘了史書的走向,“當年郭威陛下讓您改姓郭,是為了保你周全,可您如今。。。”
“舅父!”柴榮急忙攙扶,終未讓自己的親爹跪下,“彆說了。”
帝王的聲音裡有警告,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老人抬頭,看見柴榮眼中的血絲,忽然想起邢州老宅的土牆上,少年柴榮學前人刻下的“大丈夫當帶三尺劍立不世功”。
他從袖中摸出個錦囊,裡麵是曬乾的艾草:“放在枕邊,驅蚊。”
柴榮接過時,錦囊裡掉出張紙條,上麵是熟悉的字跡:“勿熬夜,勿動氣,勿輕信鉛丹。”帝王忽然笑了,像回到了童年,親爹偷偷塞給他糖果時的模樣。
“舅父可知,”他輕聲道,“朕最怕的不是死,是史書裡寫‘世宗怠政’。”
暮春的風卷起花瓣,老人望著兒子鬢角的白發,忽然明白有些命運早已刻在骨血裡——他是父親,卻也是見證者,見證一個帝王用生命踐行“以十年開拓天下”的誓言。
當晚,柴榮在勤政殿批完最後一份《均田圖》,忽然想起枕邊的艾草錦囊,嘴角揚起微不可察的笑。
而老人在太尉府望著星空,握緊了當年妻子留下的銀簪——那是他唯一能給兒子的,超越君臣的牽掛。。。
顯德六年,正月。
汴京皇宮的龍池邊,垂楊的柳絮正撲在柴守禮的青衫上。這位被朝野尊為“舅父”的老人握著雕花拐杖,杖頭的龍頭紋已被磨得發亮,如同他此刻揪緊的心。
“陛下今日可曾用午膳?”他問向身旁的宦官,目光卻死死盯著遠處勤政殿的飛簷。
小宦官低頭回話,聲音裡帶著忐忑:“回、回太尉,陛下卯時便召見樞密使,至今未進米糧。”
柴守禮喉間滾動,想說“去把朕的兒子叫來”,卻硬生生吞回。他清楚,在這金鑾殿內外,他隻是“皇舅柴守禮”,而非“生父柴守禮”。
勤政殿的銅門“吱呀”開啟時,柴榮的咳嗽聲像破風箱般漏出。帝王身著明黃龍袍,卻掩不住肩頭的嶙峋,腰間的玉帶鬆了兩扣,在晨風裡晃蕩。
“舅父怎來了?”柴榮強撐著笑,卻在彎腰時劇烈咳嗽,繡著蟠龍的絲帕染上點點暗紅。
柴守禮本能地伸手去扶,卻在觸及龍袍前收回,改為重重叩首:“陛下萬金之軀。。。”
“快起!”柴榮急忙伸手攙住,溫熱的掌心觸到柴守禮鬢角的白發,“君臣之禮在朝堂,父子之情在宮闈,舅父勿要多禮。”
四個字如重錘砸在柴守禮心上。他望著柴榮眼下的青黑,想起三十餘年前在邢州老家,懷中繈褓裡的嬰兒皺著小臉啼哭,如今卻已成為讓契丹人聞風喪膽的鐵血帝王。
“帶了些銀耳蓮子羹。”柴守禮轉身示意仆從捧上食盒,聲音發悶,“潤潤肺。”
食盒打開時,蒸騰的熱氣裡混著淡淡藥香。柴榮望著碗中漂浮的百合,忽然想起幼年生病時,父親用偏方熬的梨湯。那時他尚姓柴,父親會坐在炕頭,用粗瓷勺吹涼湯水,一口口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