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八年夏六月的晨光,透過含章殿雕花窗欞,在殿內金磚上投下一片片割裂的光斑。
殿中銅鶴香爐裡升騰的海南沉香煙氣,與武將甲葉上未散的硝石味絞纏,織成一層無形的帷幕。
宋文帝劉義隆端坐在龍榻之上,右手指尖有節奏的叩擊在禦案上,隻見一旁正是辛棄疾昨日呈上的《固邊策進度奏報》。
文帝似乎近來心情不錯,罕見的哼起了小曲。他左側的絹帛上則是一堆今日朝會時呈上的奏折。
奏折內容雖大同小異,卻也得到了文帝同樣的“濉口大捷”四個大字的朱砂批注。
這一條條紅色批注,在斑駁的晨光照射下,顯得格外光彩奪目。
“陛下,袁中丞求見。”黃門郎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尾音拖得如古刹的鐘聲一樣悠長。
劉義隆揮退內侍,指節碾過案頭玉鎮紙上的蟠螭紋——那是永初年間武帝劉裕親賜給他的遺物。
如今這龍紋眼角缺了半片,恰如這南北朝大宋現如今的江山。
“讓他進來吧。”
文帝心情不錯,說話聲音也輕快了不少。
袁淑踏入殿中時,紫袍下擺掃過金磚縫隙裡的晨露,帶著他衣襟上繡著的山紋雲袖微微震顫。
隻見袁淑手中捧著一卷黃絹,跪地時目光先掠向禦案上的那堆奏報,又飛快的瞟了一眼文帝腕間鬆垮的藥囊,忽然揚聲道:“陛下!微臣,辛棄疾擅動刀兵,致魏軍報複,恐壞了南北和議大局!”
劉義隆聽到自己的腹心大臣說出辛棄疾擅動刀兵時愣了一下,以不可思議的口吻對袁淑說道,“剛才朝會之上袁卿難道沒有聽清濉口捷報的內容嗎?”
袁淑聽後,心裡一驚,暗道不好,文帝看來對這場勝利很是看重,原以為剛才朝會之時眾臣借勝利歌功頌德隻是引得文帝誇獎了辛棄疾一句,之後文帝詢問了其他事務就匆匆下朝。卻沒曾想文帝這麼看重這場勝利,那麼此時此刻恐怕就不是彈劾那個江北流民的最佳時機了。
沒有辦法,既然已上奏,那麼開弓沒有回頭箭,袁淑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啟稟陛下,辛棄疾隻是以水邊地利取得一場小勝,陛下身邊的將領都可以打贏此戰,然而此江北流民卻主動挑起了敵我兩軍之爭。陛下,此等小人行徑,恐對局勢不利呀!”
文帝聽後瞠目結舌,“袁卿,莫不是發了癔症,此戰明明是索虜南下劫掠我大宋疆域,幼安守土有攻,打了一場漂亮的阻擊殲敵之戰,卻如何反誣辛愛卿擅起戰端?”
袁淑額頭冷汗直冒,卻隻能繼續答話,“陛下,此戰雖僥幸得勝,然卻實實在在的壞了我大宋與索虜間的和議,可能導致我大宋再無積蓄實力之機。”
“和議?”劉義隆冷笑,指腹摩挲著鎮紙缺角,“去年拓跋燾兵臨瓜步時,可曾遣過和使?朕倒是記得,魏騎踏碎的遍地的民房梁木,至今還堵在淮泗百姓的灶膛之中。”
“陛下,此一時彼一時!”袁淑膝行半步,黃絹在手中簌簌作響,絹麵染著的蘇合香氣息壓不住底下暗紋——那是拓跋燾派遣的北魏細作連夜送來的“和議條款”,落款處狼頭印泥混著江南朱砂。
“臣昨夜接到密報,北魏遣使南下,願以淮河為界,互市通商。若辛棄疾繼續築台屯兵,豈非效‘閉關拒胡’之策,重蹈王莽覆轍?”
“互市?”劉義隆猛地坐起,龍袍滑落露出裡襯的鹿皮藥囊,囊上繡的茱萸紋已被湯藥浸得發皺,“魏使可曾提及歸還河南故地?可曾說要拆毀辱我大宋的佛狸祠?”
袁淑喉結滾動,額頭觸地時撞響金磚:“陛下,兵者凶器,屯田築台耗資巨萬,臣萬萬見不得此小小流民禍亂朝綱!”
“陛下,古人雲,‘治大國若烹小鮮’,今之朝廷要事,當務之急休養生息,若我大宋能以和議換得三五年生息,方為‘以柔製剛’之道。”
“昔年晁錯強推‘削藩’,終致七國之亂;主父偃急功近利,落得族誅下場——辛棄疾雖勇,恐難脫此窠臼。臣非嫉賢妒能之人,實是不忍見其重蹈覆轍。”
殿中突然靜得能聽見銅漏滴聲。文帝盯著袁淑紫袍下擺的金線滾邊——那是當年上元節他親賜的紋樣,如今卻像一條蜿蜒的蛇,纏在朝堂的梁柱之間。
他想起眼前近臣曆年來的貢獻,想到放縱袁淑與辛棄疾作對乃自己默許,又想到自己平衡朝堂所下的力氣,隻能是長長的歎出一口濁氣,心下有些慍怒,卻隻淡淡道:“那麼,袁卿,北魏既要和議,不知魏使現於何處?”
“已至曆陽。”袁淑抬頭時,眼角餘光卻瞥見殿門外閃過沈慶之的鐵刃甲角。
“臣請陛下暫緩固邊策,先遣使者勘驗和議真偽,此乃‘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舉。”
“夠了!”文帝厲聲咳嗽起來,手掌連連拍擊桌案,震得案上銅爐輕晃。
“檀道濟的教訓,朕銘記於心,已深刻於骨髓之中——當年若聽他‘堅壁清野’之策,何至有滑台之敗?”
“如今每每思之,猶甚悔不當初。朕當善待每一位赤膽忠心之臣!”
文帝看著袁淑說完,又對著內侍繼續說道,“傳朕旨意,著辛棄疾加快築台進度,冶鐵、屯田不得懈怠。魏使若至,便說朕在淮泗犒軍,無暇接見。”
袁淑退出含章殿時,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襟。他回望宮牆,見沈慶之的親衛抬著盛滿草藥的銅釜匆匆入宮,隨即加快腳步離開。
袁淑回到家中,將北魏細作給他的密信取出燒掉——那信是北魏南部尚書陸麗所書,許諾若撤毀敵台,便以“互市紅利”助他登頂宰輔。
他看著升騰的火苗,壓下心中翻湧的妒火,告訴自己此刻隻需在陛下麵前扮演好“忠直老臣”。他辛棄疾一個江北流民,憑什麼以“固邊”之名攬儘軍權?憑什麼讓陛下將冶山精鐵、芍陂糧草儘皆托付?隻需等待一個時機,隻待其馬失前蹄,就是他失勢罷官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