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縣的餘燼在殘陽中泛著暗紅，像是被打翻的朱砂硯台，將北城門外的廢墟染得斑駁。
辛棄疾踩著焦黑的磚石走出北城門，靴底碾過的琉璃碎片折射出冷光——那是縣署糧倉的窗欞殘片，昨夜火攻時熔化的鉛水已在磚縫裡凝成銀灰色的淚痕。
“元帥，陸麗的前哨已來探查了，北魏大軍還有不到二十裡了。”
宗愨的弓弦突然嗡鳴，三支鐵箭穿透暮色，遠處傳來斥候墜馬的悶響。
他收回神臂弓時，箭尾白羽沾著的硝煙味混進清風之中，“探馬說，北魏中軍舉著‘陸’字大旗，甲胄反光能映亮半條河穀。”
辛棄疾彎腰拾起半片燒熔的鐵甲，狼頭紋在高溫下蜷成扭曲的蛇形。
他忽然想起午時拓跋石決絕的眼神，那鮮卑老將喉頭湧著血沫，卻仍用斷槊撐地狂笑：“南朝小兒慣會使用陰謀詭計！有種來戰！”
“沈攸之！”他將鐵甲碎片擲向城壕，濺起的火星落在積水裡，“你的攻堅隊向前清一下荊棘。”
斷牆下傳來鐵斧劈砍焦木的脆響。
沈攸之赤著臂膀，古銅色的脊背上青筋暴起，向前每劈一斧就震落些許煙灰，露出底下縱橫的舊疤：“元帥放心！這裡的荊棘比芍陂的老樹根好劈多了！”
他身後的士兵們有幾人正合力搬開傾倒的梁木，甲葉碰撞聲中夾雜著咳嗽——有人被煙嗆得彎腰，卻死死攥著鐵斧不肯鬆手。
薛安都突然按住辛棄疾的肩甲，鐵甲上的凹痕還留著火攻時的灼痕。
“元帥，”他的聲音意外地壓得很低，“弟兄們從開始奔襲到現在，已成強弩之末的態勢。但陸麗帶的可是一萬多精騎，我們連傷兵算上才兩千多人。”
他往南瞥了眼，“要不暫退雁門關？依靠地形防守給他們狠狠的來上一下。”
風卷著灰燼掠過北城門，辛棄疾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從懷中摸出枚溫熱的玉佩，玉質在連日戰火中竟變得溫潤——這是前日從山陰縣孩童手中接過的，那孩子舉著玉佩擋在轉移的糧車前，說是答謝他的回禮。
“還記得芍陂練負重跑、練突擊、練劈砍嗎？”
他忽然笑了，將玉佩塞進薛安都掌心，“那時沈攸之總說腿像灌了鉛，宗愨的弓都拉不滿。你們問我，什麼時候才能不跑。”
沈攸之剛好扛著根焦木經過，聞言突然笑出聲，煙灰被淚水衝開兩道溝壑：“當時將軍說過，等跑過淮河，跑過黃河，跑到平城城牆下，就不用跑了。”
他將焦木狠狠砸在地上，“現在，咱們離平城就剩這最後一程！”
宗愨突然扣動扳機，神臂弓的絞盤發出刺耳的轉動聲。一支火箭拖著尾焰掠過河穀，照亮對岸山坡上攢動的黑影。
“他們的遊騎快要摸過來了！”他的吼聲裡帶著興奮，“正好讓這幫胡崽子看看，咱們的箭雨夠不夠招呼他們！”
辛棄疾登上一處最高的殘垣，斬馬刀突然出鞘，刀光劈開彌漫的煙塵。
底下的飛虎軍漸漸安靜下來，唯有鐵斧劈木的節奏越來越慢，最後隻剩風卷灰燼的嗚咽。
“弟兄們！”他的聲音撞在斷壁上，驚起一群棲息在箭樓殘骸裡的烏鴉。
“剛才斥候回報說，陸麗有一萬多精騎。可你們忘了嗎？濉口之戰，咱們八百人追著拓跋燾三萬鐵騎砍了三十裡！”
斷牆下響起低低的哄笑，有人用鐵斧敲著盾牌，節奏漸漸齊整。
“盱眙之戰時，”辛棄疾的刀指向南方。
“咱們一千五百人追著拓跋燾二十萬大軍過了黃河！你們說，咱們靠的是城牆嗎？”
“是血性！”沈攸之的吼聲刺破夜空，攻堅隊的士兵們突然齊聲呐喊，鐵斧劈向焦木的力道重得像要劈開大地。
辛棄疾忽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前那道蜈蚣狀的傷疤——那是濉口初戰之時被黑槊營的槊尖劃破的，疤痕在殘陽下泛著金光。
“《尉繚子》裡說，‘夫勤勞之師，將必先己’。當年在芍陂，我跟你們一起扛過三百斤的石碾；在冶山，我跟鐵匠們一起守過熔爐。”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被煙灰模糊的臉，“你們哪個手上的繭子，比我的斬馬刀還薄？”
薛安都突然單膝跪地，鐵斧頓地的聲響驚得烏鴉再次起飛：“末將知錯！願帶突擊營為先鋒！”他身後的親衛們齊刷刷跪倒，甲葉碰撞聲像一陣急雨。
“起來！”辛棄疾的刀重重劈在斷牆上，火星濺落如星，“《吳子》有雲，‘必死則生，幸生則死’。當年秦末的彭越，領著一群漁夫就能攪得項羽糧道不得安寧；光武年間的耿弇，用四萬降卒為基礎破了二十萬大軍！後來其孫耿恭更是以十三將士歸玉門，鑄就了東漢軍魂。而衛霍二人更是將西漢軍魂推上了新的高度。大家都是肩膀上扛著個腦袋，平日裡乾的飯也不少，那咱們飛虎軍，難道就注定不如那些古人？”
他突然指向遠處，那裡的隊伍已連成一片，陸麗的中軍大旗在風中舒展，“陸麗以為拓跋石救了他一命就可以趁火打劫了？他忘了，咱們在芍陂啃過發黴的米餅，在盱眙喝過混著血的雨水，咱們是一支在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鐵血強軍！”
“弟兄們！”他的聲音再一次提高，近乎吼了起來。
“北魏人怕死嗎？拓跋石用兩千人告訴我們，他們也有不怕死的！但他們也告訴我們，這一路奇襲而來，大家夥似乎都忘記了血性，忘記了咱們飛虎軍在兩軍對壘時的那股無往而不勝的銳氣。”
飛虎軍的陣列裡響起低低的呼應，甲葉碰撞聲漸次彙成洪流。
“我們蒙過邢州，詐過陽泉，燒過山陰，這一路上目前為止靠的都是詭計，而不是咱們的血性！”
辛棄疾的刀指向越來越近的北魏軍旗，“現在，他們來了一萬多人，我們隻有兩千多人。但我告訴你們——”
“今天，就在這裡，以騎對騎，我會第一個衝鋒，用這把刀，告訴北人——”
“狹路相逢，勇者勝！”。
頓時，整齊劃一的“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吼聲從飛虎軍將士口中激蕩而出，飄揚在山陰城外，傳出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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