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城外。
原金軍大營，現在的義軍大營。
老槐樹下，耿京的靈堂前，供桌上的麥粥早已涼透，陶碗裡的新麥卻仍泛著飽滿的光澤，被晨光鍍上一層暖紅，像已故的耿元帥凝望著這片土地的目光。
辛棄疾彎腰將耿京那柄纏著紅繩的舊環首刀輕輕歸鞘，刀鞘與刀身碰撞的輕響，在寂靜裡格外清晰——這是議定攻心之策後，他特意留在靈前的，此刻要帶著故帥的念想，去把濟州城真正的接收回來。
“元帥，俘虜們都按您說的分營安置了，女真、契丹弟兄那邊，俺讓老兵帶著種麥，漢籍簽軍也開始操練了。”
馬全福扛著半袋新麥走來，褲腿上還沾著田埂的泥土，“隻是濟州城那邊，先前派去的使者並沒有讓被放入城內，咱們派了斥候打探了三天，隻看到城頭換了崗，沒見半點動靜，也沒見城裡往外派信使求援，似乎他們還在觀望之中。彆是城守真要投降，又怕咱們算舊賬吧？”
辛棄疾直起身，玄色皮甲上的霜花已融成細珠，順著甲葉縫隙滴在麥種上。
他想起之前俘虜提及的“仆散忠義或已不在城內”，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橫刀的舊痕。
“越是平靜，越要當心。完顏齊剛死，濟州城目前的守將極有可能已經變成了完顏京，這個完顏京乃是完顏齊的親弟弟，他若是真降，早該派使者來，不會拖到今日，城內確實已無大軍，但是完顏齊這個親弟弟的想法還需提防的。”
李鐵槍攥著斷槍走過來，槍尖的血鏽還沒磨淨：“依俺看，直接打進去得了！管他降不降，咱們現在有兵馬有糧草，還怕他個金狗守將？”
“不可。”辛棄疾搖頭，目光掃過不遠處幫著清理戰場的流民。
“咱們說要學武侯攻心，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既能減少弟兄傷亡，也能讓濟州百姓少受戰火。”
他轉向趙六，見對方正攥著那塊縫著“趙”字的青布，望著濟州城的方向，“趙六，你曾是金軍簽軍，熟悉他們的規矩，某意欲派你進城打探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趙六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激動，又很快染上鄭重：“承蒙元帥厚愛，請元帥放心！末將定不辱命！隻是俺去了，城裡要是有詐，不放俺出來的話，怎麼給您報信？”
“用這個吧。”辛棄疾從懷中掏出個小小的火折子，外殼刻著“義軍”二字——輕輕一劃就能點燃放出道焰火。
“若見甕城閉門、箭孔亮箭，就點燃它，紅色火光升起，魏勝和馬全福就會攻東西城門。”
他頓了頓，又從糧袋裡抓出一把新麥，塞進趙六手心，“帶著這個，讓濟州百姓知道，咱們義軍不僅會打仗，還能讓他們有糧種、有活路。”
趙六握緊麥種，指尖觸到顆粒的飽滿，忽然想起在和耿帥靈前的誓言，用力點頭：“末將記住了！”
一旁的魏勝突然拽住趙六的衣角，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這是昨日趙六分給他的，敬他同是簽軍卻勇於起義。
“趙將軍，某跟你同去！元帥，某以前也是簽軍，也曾參加起義，也有與金狗打交道的經驗！”魏勝的聲音帶著決絕，渾身透著股不怕死的勁頭。
辛棄疾安撫道，“魏將軍，你長在行軍方略、攻堅克難，會有你立功的機會的，這次還是讓趙將軍去吧，由你在城外來為趙六接應。”
趙六也是看著魏勝，又把麥餅塞進他懷裡：“魏將軍，還是你在城外等著我吧。要是俺一個時辰還沒出來或者放信號，就快點回來告訴辛元帥，城裡有詐。記住，要好好活著，將來跟著元帥殺金狗，保護更多像你我爹娘一樣的百姓。”
魏勝聽完兩人的勸解，也隻得服從命令，隻是眼圈泛紅，卻還是重重點頭：“某知道了！趙將軍，等你凱旋歸來！”
晨光漸亮，趙六帶著兩個曾同為簽軍的隨從，舉著卷用粗布裹著的“勸降書”，朝著濟州城走去。
臨行前，辛棄疾忽然叫住他們仨，遞過來一柄金軍製式的鋒利彎刀，叮囑道：“把這個換上防身，量力而行，若事不可為，及時撤離報信，總之，你們活著，比拿下這小小的濟州城重要的多。”
趙六接過彎刀，刀鞘冰涼，卻讓他想起那些歸降的簽軍弟兄——他們也曾握著這樣的刀，此刻卻在義軍的恩義裡，找回了漢人的初心。
他對著辛棄疾拱了拱手，轉身踏上通往濟州城的官道，身影在晨光裡越走越遠，像一道承載著希望的箭，射向那座藏著未知的城池。
濟州城在陽光照射下，帶著些許戰後的蕭索。
光線爬過斑駁的城牆，牆磚上還留著當年攻守時的箭痕，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紅的血漬，被風霜浸成了黑褐色，像一道道凝固的傷疤。
城門緊閉，吊橋高高拉起，城樓上的金軍士兵握著長矛來回踱步，甲葉碰撞的脆響順著風飄下來，落在義軍使者趙六的耳中，讓他攥緊了腰間的彎刀。
城樓上的金軍看到他們三人靠近，立刻舉起長矛：“站住！乾什麼的？”
“俺是義軍的使者，來接你們投降的！”趙六揚聲道，故意把聲音放得洪亮，“你們的元帥完顏齊都死了，城外大軍也已經全軍覆沒，估計你們都已打探清楚，就你們城內這點人馬，難道還想負隅頑抗不成？”
城樓上沉默片刻，隨即傳來一陣騷動。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吊橋緩緩放下，城門開了道縫，一個金軍百戶帶著幾個士兵走出來，滿臉警惕地打量著趙六：“勸降書呢？就你們三個？”
“辛元帥說了，先讓俺來帶信，要是你們有誠意，明日他再帶將領來納降。”趙六說著，遞上勸降書，眼角卻飛快掃過城門內側——那裡的甕城黑漆漆的，看不到儘頭，兩側的箭孔隱約閃著冷光，像藏在暗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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