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安撫使衙門,書房內的燭火搖曳不定,將岑仲昭與莫承恩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牆壁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絲難以消散的凝重。桌案上,攤開著那份剛剛由八百裡加急送抵的、墨跡猶新的前線戰報。
“盧彧、張翼聯袂用兵,以奇策破敵。聯軍主力於野狐嶺遭重創,潰散百裡,輜重儘棄,已無力威脅邕州門戶……”岑仲昭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放下戰報,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麵上另一份卷宗——那是關於天寧寺水下石窟和完整龍脈圖的初步勘察記錄。“野狐嶺……好一個盧彧,好一個張翼!此役,堪稱定鼎之功!”
莫承恩端坐一旁,手捧茶盞,嫋嫋熱氣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他緩緩放下茶杯,指關節輕輕敲擊著紫檀桌麵:“野狐嶺大捷,實乃天佑大宋,將士用命。此戰過後,邊境可安,朝廷威儀必將如日中天,震懾宵小。”他的目光掃過那份戰報,最終落在岑仲昭手邊的龍脈圖卷宗上,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壓低,帶著金石般的冷冽,“然,承恩兄,越是此等大勝之時,你我心中這根弦,越要繃得死緊。邕州之患,從來不在城外烽煙,而在城中暗室!龍脈圖甫歸,地脈方穩,正是那些魑魅魍魎最是驚惶、也最易鋌而走險之際!”
仿佛印證莫承恩的話,窗外隱約傳來城中各處爆發的、越來越響亮的歡呼聲浪。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百姓壓抑已久的恐慌和擔憂,此刻儘數化作了劫後餘生的狂喜,在夜空中激蕩。
“聽,”岑仲昭走到窗邊,推開窗欞,任由那沸騰的聲浪湧入,臉上卻無多少喜色,隻有洞悉世情的冷靜,“民心可用,士氣可鼓。此捷報,確是一劑強心良藥。”他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然,莫兄所言極是。野狐嶺葬送的不止是聯軍主力,更是韋家借外敵自重、攪亂邕州以謀私利的根基!韋天驕此刻,怕已如熱鍋之蟻,驚懼欲狂。而驚懼之獸,反噬最凶!影月盟那條毒蛇,也必在暗中吐信,窺伺良機。他們的目標,從未改變——”他手指重重地點在龍脈圖卷宗上,“此圖,以及其所能撬動的力量!”
“正是!”莫承恩霍然起身,玄色袍服無風自動,“韋氏百年基業,經此一敗,已搖搖欲墜。朝廷清算之劍高懸,依附其的牆頭草必作鳥獸散。韋天驕為求自保,定會不惜代價,死死抓住影月盟這根毒藤!而蕭逸塵……”他冷哼一聲,“此人視人命如草芥,視亂局為棋枰。他巴不得韋家與朝廷鬥得更狠,兩敗俱傷,他方好渾水摸魚,染指龍圖!野狐嶺的捷報,於他而言,不過是催促他落子更險、更毒的鼓點!”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警惕與默契。野狐嶺的勝利,解了外患,卻將邕州城內圍繞著龍脈圖的暗戰,推向了更加凶險、更加詭譎的高潮。
“來人!”岑仲昭沉聲喚道。
一名親信幕僚應聲而入。
“即刻擬文!”岑仲昭語速快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第一,露布全城,彰野狐嶺大捷,彰朝廷天威,彰將士忠勇!犒賞三軍,撫恤傷亡,務必豐厚!第二,以安撫使衙門名義,召見盤水、泗城、歸樂等部土司頭人,言明朝廷恩威,共商邕州戰後安民、通商、防務事宜。時間,就定在明日午時!第三,”他目光微寒,“密令青梧衛各暗樁,自此刻起,十二時辰輪值,盯死韋府所有進出人員,特彆是與‘聽雨軒’及已知影月盟暗樁有勾連者!有任何異動,火速來報!第四,加派精銳,暗中護衛法空大師、花瑤姑娘居所及天寧寺!龍脈圖所藏之處,戒備提升至最高!”
一道道命令如同無形的絲線,隨著安撫使衙門的運轉,迅速編織成一張籠罩邕州城的大網。勝利的喜悅之下,是更加嚴密的戒備和無聲的較量。
與城中如沸的歡慶形成地獄般反差的,是城西韋氏土司府邸深處。往日裡燈火通明、仆從如雲的議事大廳,此刻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壓抑之中。巨大的青銅燭台火光搖曳,將主位上韋天驕那張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手中那份染著硝煙氣息的戰報,邊緣已被他無意識中攥得稀爛。
野狐嶺……全軍覆沒……
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球上,燙進他的心臟裡!一股冰冷的恐懼,混合著滔天的憤怒和窮途末路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全身。百年基業!數代人的苦心經營!難道就要在自己手中,被宋廷借著這大勝的東風,如同掃垃圾般徹底抹去?!
“廢物……一群廢物!!”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終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聲音不大,卻帶著徹骨的寒意和瘋狂,讓廳下侍立的心腹將領和謀士們齊刷刷打了個寒顫,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裡。
韋天驕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那目光裡,再沒有了往日的威嚴與算計,隻剩下被逼到懸崖邊的、赤裸裸的恐懼和歇斯底裡。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聽到了嗎?外麵那些聲音?!”他指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刺痛他耳膜的歡呼鑼鼓,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銳變形,“那是給宋軍慶功!也是在給我們韋家……敲響喪鐘!”他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
“野狐嶺一敗,葬送的不止是那些附庸的兵馬,更是我們韋家最後一點在朝廷麵前討價還價的籌碼!意味著什麼?嗯?!”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茶盞跳起,“意味著岑仲昭那狗賊,隨時可以捏造罪名,以戡亂平叛之名,調集大軍,踏平我韋府!意味著那些依附我們的部族頭人,會像聞到腐肉的禿鷲一樣,立刻調轉槍頭,撲上來撕咬我們,向朝廷表功!意味著我們韋家百年的榮耀、積累的財富、掌控的土地……都將化為烏有!你們!還有你們的父母妻兒,都將淪為階下囚,甚至……刀下鬼!”
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籠罩了整個大廳。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一些人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韋天驕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眼神變得異常冰冷和瘋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傳本官急令!”
他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壓抑的死寂:
“一、邕州四門!即刻起,增派三倍……不!五倍人手!由本族心腹子弟親自統領!弓弩上弦,刀劍出鞘!嚴查一切出入人等!凡形跡可疑、非我族類者,不問緣由,先拿下大牢!寧可錯抓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特彆是與安撫使衙門有絲毫瓜葛者,重點‘關照’!我要一隻可疑的蒼蠅都飛不進來,也飛不出去!”
“二、開府庫!清點所有!刀槍劍戟,弓弩甲胄,無論新舊,一件不留!凡我韋氏一族,年滿十四,上至六十,隻要能提得動刀,全部征召!自備武器者,賞!分發府庫鎧甲弓弩!告訴他們,這不是演習!韋家的生死存亡,就在旦夕之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拿起武器,守衛宗祠!”
“三!”韋天驕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嘶啞,目光投向府邸深處某個幽暗的方向,“立刻!馬上!去‘聽雨軒’!備上……備上庫中那對三尺高的血玉珊瑚!還有那匣東海夜明珠!告訴蕭逸塵!唇亡齒寒!他影月盟在邕州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如今宋軍攜大勝之威,下一個目標必是犁庭掃穴,清除所有‘叛逆’!他影月盟能獨善其身?做夢!合則兩利,鬥則……玉石俱焚!本官要見他!立刻!就在今夜子時!商議應對之策,共抗強敵!告訴他,再藏著掖著,不出死力,大家就一起……下地獄!”
一連串的命令,裹挾著刺骨的殺氣和破釜沉舟的瘋狂,砸得廳內眾人頭暈目眩。整個韋府如同被投入滾油的蟻穴,瞬間炸開了鍋。急促的腳步聲、鎧甲碰撞聲、壓抑的傳令聲、婦孺驚恐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一種末日來臨般的緊張和肅殺,彌漫在雕梁畫棟的每一個角落。沉重的府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轟然關閉、落閂,仿佛一頭受驚的巨獸,蜷縮起身體,亮出了最後的獠牙。
“聽雨軒”,頂層雅室。
沉水香昂貴的煙氣在室內無聲流淌,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朦朧而靜謐的氛圍中。窗外,邕州城因大捷而起的喧囂聲浪,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蕭逸塵一身素雅青衣,臨窗而坐。修長的手指把玩著一隻薄胎白瓷杯,杯壁溫潤,映著燭火,在他指尖流轉。他靜靜聽著心腹低聲複述韋天驕近乎崩潰的咆哮、韋府如臨大敵的瘋狂動員,以及野狐嶺戰報中那些冰冷的、關於毀滅和潰敗的字句。
心腹說完,垂手肅立,室內重歸寂靜,隻剩下香爐中香灰簌簌落下的微響。
蕭逸塵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沒有憤怒,沒有驚慌,甚至連一絲嘲弄都欠奉。那平靜,如同萬載玄冰,深不可測,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漠然。他緩緩抬起眼簾,目光似乎穿透了嫋嫋茶煙,落在窗外那片被勝利燈火點亮的城池夜景上。
“勝了?”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悅耳,如同玉磬輕敲,卻帶著一種能凍結靈魂的寒意,在寂靜的雅室中清晰地回蕩,“煙花絢爛,終歸寂滅。盛宴歡歌,總有散場。”他優雅地啜飲了一口早已溫涼的茶湯,動作從容不迫。
“宋軍的血,流得還不夠多。邕州這潭水下的淤泥,翻攪得還不夠徹底。”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麵上輕輕劃過,仿佛在勾勒無形的棋局,“韋天驕?嗬,不過是被逼入絕境的困獸,他的恐懼和瘋狂,正是我們手中……最好的籌碼。恐懼會讓他失去理智,也會讓他……心甘情願地交出最後一點價值。”
“傳令。”蕭逸塵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卻蘊含著掌控一切的意誌力:
“一、‘玄蜂’暫停一切襲擾,蟄伏待機。宋軍鋒芒正盛,暫避其銳。”
“二、啟動‘驚鵲’。‘鬼車’組全力施為,目標:城內散布流言。重點有二:其一,渲染野狐嶺宋軍取勝手段之‘酷烈’——火焚糧秣、屠戮潰兵,暗示宋廷視我邊民如草芥;其二,誇大此戰宋軍自身傷亡之‘慘重’,暗示朝廷為填補虧空,必將加重邕州賦稅徭役,盤剝更甚於韋氏!要讓他們從慶功的狂熱中冷靜下來,種下猜疑和不滿的種子。”
“三、‘影魅’組,十二時辰輪值,傾巢而出!目標:安撫使衙門,尤其是岑仲昭、莫承恩及其核心幕僚、親衛。我要知道他們每時每刻的動向,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特彆是與各部土司的每一次接觸、每一個承諾!龍脈圖現世,他們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守護布置,更是重中之重!一絲一毫的線索,都不能放過!”
“四,”他微微停頓,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算計,“備一份回禮。告訴韋府來人,本座……子時恭候韋土司大駕。是時候,讓這位驚惶的土司大人明白,他,以及他韋氏一族的生死存亡,早已與我影月盟……血脈相連,不可分割了。想活命,就得按我的棋路來走。”
心腹無聲領命,悄然退下,如同融入陰影。
雅室重歸寂靜,沉香的餘韻縈繞不散。蕭逸塵重新端起那隻白瓷杯,杯中殘茶如琥珀,倒映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中跳躍,如同冰冷的星辰。
“狂歡吧,邕州。”他低語,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卻帶著一種操縱命運的篤定,“你們所慶祝的勝利,不過是風暴來臨前……最後的喧囂。真正的雷霆,往往在喧囂散儘、防備鬆懈之時……”他仰頭,將杯中冰冷的殘茶一飲而儘,冰冷的液體滑入喉中,如同淬毒的鋒刃。
喜歡隱世刀鋒請大家收藏:()隱世刀鋒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