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外,叢林如墨。交趾軍營寨深藏其中,被濃得化不開的夜色緊緊包裹。營寨內篝火跳躍,士兵的喧嘩與金屬碰撞聲交織,構成一幅躁動不安的戰時圖景。然而,在這喧囂的表象之下,一股源自古老黑暗的力量正在陰影中悄然滋生,帶著刺骨的寒意。
營寨深處,隔絕喧囂的一隅。火光映照著色彩妖異、符文密布的巫醫服飾,閃爍著不祥的光澤。一座臨時搭建的法壇矗立中央,以珍稀木材雕琢的奇異法器陳列其上,形態扭曲,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威嚴與壓迫感。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香火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帶著某種腐朽甜膩的味道。
巫醫們圍繞著法壇,開始了詭秘的儀式。他們的低語起初如蛇行草窠,沙啞而含混,漸漸拔高,彙成一種穿透夜空的、韻律奇特的吟唱,仿佛來自洪荒的回響。他們的身體隨之扭動、旋轉,動作僵硬而充滿原始張力。法器碰撞,發出清脆又沉悶的異響,與那越來越急促高亢的咒語糾纏在一起,形成令人心神不寧的迷醉節奏。
“偉大的神靈!請傾聽子民的祈願!將疫病的權柄賜予我等,讓敵人的血肉在痛苦中潰爛,讓他們的魂魄在絕望中哀嚎!”巫醫首領的聲音陡然尖利,如同夜梟嘶鳴,他高舉雙手,仿佛要攫取無形的力量。
隨著咒語達到頂峰,空氣似乎驟然變得粘稠而冰冷。旁觀的交趾士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腳底竄上脊背,讓他們汗毛倒豎。他們交換著驚恐的眼神,對法壇投去敬畏又恐懼的目光。在他們心中,這些能與幽冥溝通的巫者,是扭轉戰局的最後希望。當巫醫首領那聲“疫病降臨,宋軍必敗!”的嘶吼劃破夜空時,仿佛有無形無質的瘟疫之種,已隨著夜風,悄然飄向宋軍的方向。
宋軍營地,起初的平靜被悄然打破。先是零星幾個士兵抱怨著頭痛、畏寒,以為是連日征戰的風寒。然而,這微小的漣漪迅速演變成滔天巨浪。短短數日,發熱、劇烈頭痛、嘔吐、渾身劇痛的士兵數量激增。簡陋的營房內,床鋪擁擠不堪,躺滿了麵色灰敗、被高燒折磨得瑟瑟發抖的軀體。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與空氣中彌漫的刺鼻草藥味、汗酸味以及更深處隱隱的腐臭氣息混合,構成一片絕望的地獄圖景。
中軍帳內,氣氛凝重得幾乎滴下水來。盧彣的眉頭擰成了死結,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同樣麵色沉重的將領們,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瘟疫蔓延之速,遠超預料!再這樣下去,無需交趾刀兵,我軍自潰!必須立刻拿出對策!”
岑仲昭臉色鐵青,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案:“我已遣快馬急赴天寧寺,懇請法空大師出山相助。當務之急,嚴令各營:飲水必沸,食物嚴查,營區汙穢即刻清理焚燒!隔離病患,任何人不得擅離營地!違令者,軍法從事!”他的命令斬釘截鐵,透著決絕。
就在宋軍被瘟疫困擾之際,另一場無聲的災難,正悄然降臨在宋境後方的廣袤田野上。
夜色掩護下,幾個身著深色長袍、頭戴寬大竹笠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現在宋軍糧倉附近的農田邊緣。竹笠的陰影遮住了他們的麵容,隻露出一雙雙冰冷、毫無感情的眼睛——蠱師。他們口中念念有詞,指尖彈動,將一些特製的粉末撒入泥土,灑向作物的嫩葉。
“去吧,啃噬吧,將敵人的根基化作塵土!”蠱師的低語如同毒蛇吐信。
幾乎在粉末落地的瞬間,大地仿佛活了過來!成群的蝗蟲如同黑色的潮水,從田埂、溝渠中瘋狂湧出,撲向尚在灌漿的稻穀、青青的菜畦。所過之處,隻留下光禿禿的莖稈和沙沙作響的啃噬聲,如同死神的低笑。與此同時,更隱蔽的殺手——螟蛾的幼蟲螟蟲),在蠱師秘法的催動下,瘋狂鑽入土壤,啃食著作物的根係。原本生機勃勃的田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凋零。
莫承恩在例行巡視邊境時,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勒住了戰馬。目之所及,一片狼藉。焦黃的土地上,隻剩下絕望的農夫。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農踉蹌著撲到他的馬前,布滿老繭和泥土的手死死抓住韁繩,渾濁的淚水滾落:“將軍!將軍啊!您看看!全完了……這些天殺的蟲子,它們……它們吃光了我們全家的活路啊!”老人的哭嚎撕心裂肺。
莫承恩的心被怒火和揪痛狠狠攥緊。這絕非天災!是交趾陰毒至極的絕戶之計!他立刻點起一隊親兵:“隨我查探蟲源!傳令地方官吏,即刻組織百姓自救!焚燒蟲群聚集處,深挖隔離溝壑!務必保住尚未遭殃的田地!”他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眼神卻如寒冰般銳利。
士兵和百姓們奮力撲救,火焰在田間燃起濃煙,溝壑被迅速掘開。然而,蠱蟲的數量實在太多,繁殖速度更是詭異驚人。火焰剛滅一處,另一處蟲群又起;溝壑剛挖好,蝗蟲便振翅飛越。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田間蔓延。
“這些蟲子背後,必有邪人操控!”莫承恩緊握劍柄,指節發白,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田野和疲憊不堪的軍民,“挖地三尺,也要把那施蠱的妖人找出來!”
天寧寺內,晨鐘悠揚。法空大師接到岑仲昭的緊急求援信,閱畢,長眉緊鎖,低宣佛號:“阿彌陀佛,劫難重重,生靈塗炭。”他立刻召集寺中精研醫道、通曉驅邪的僧眾,備齊大量治療時疫的草藥、驅蟲的土方藥粉以及寺中秘製的淨穢符水。
“此去凶險,但為蒼生,義不容辭。”法空大師手持九環錫杖,目光澄澈而堅定。一支由僧侶組成的特殊隊伍迅速集結,攜帶著希望,星夜兼程趕往宋軍大營。
軍營之中,病患的呻吟聲浪令人心碎。法空大師選定營中一片稍開闊的空地,親自布置法壇。檀香在香爐中嫋嫋升起,青煙筆直,在彌漫著病氣的空氣中顯得格外神聖。法空大師居中而立,身披錦斕袈裟,手持錫杖,寶相莊嚴。數十位僧侶環繞四周,身著藏青色海青,手持念珠或法器,神色肅穆。
低沉的梵唱開始響起,起初如涓涓細流,漸漸彙成洪鐘大呂般的聲浪,在營地上空回蕩。經文的力量仿佛凝聚成實質,帶著慈悲與淨化的意願,穿透病痛的呻吟,撫慰著士兵們飽受折磨的靈魂。法空大師雙目微闔,口中真言不斷,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錫杖上的金環隨著誦經的韻律輕輕震顫,發出清越的鳴響。香煙與晨霧交融,僧侶們莊重的麵容在光影中若隱若現,整個場景彌漫著一種超越凡俗的寧靜力量。
白淩站在外圍,手中緊握著最新的疫情報告,看著營中依舊痛苦掙紮的士兵,眉宇間的憂慮絲毫未減。他走到法空大師身邊,壓低聲音,難掩焦灼:“大師,疫病凶猛,湯藥收效甚微,這……”
法空大師誦經聲稍頓,緩緩睜開眼,目光溫和卻蘊含著磐石般的堅定,看向白淩:“白施主,我佛慈悲,渡人亦需人自渡。誦經祈福,安定軍心,驅散邪氛,此為心藥。湯石之治,亦不可廢。我等既已儘力施為,便當靜待轉機。生死有命,唯儘人事爾。”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白淩和附近士兵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梵音持續,如溫暖的潮汐,衝刷著營寨中濃重的死亡陰影。雖然病痛依舊,但士兵們眼中那純粹的恐懼和絕望,似乎被這莊嚴的誦經聲衝淡了些許,一種微弱卻堅韌的求生意誌,在梵音中悄然萌發。
交趾營中,巫醫們完成了最後的儀式,疲憊卻帶著一絲殘忍的滿足退入陰影。他們相信,自己播撒的死亡種子已然生根發芽。蠱師則如同真正的幽靈,在摧毀一片農田後便無聲無息地消失,等待著下一次的召喚。
宋軍大營,在瘟疫與焦慮的雙重煎熬下苦苦支撐。前線的刀兵威脅未去,背後的糧倉根基又遭蟲噬,無形的瘟蠱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繞著邕州守軍的咽喉。盧彣、岑仲昭、莫承恩,以及所有堅守的將士和百姓都明白,這場戰爭,已經滑向了更為殘酷、更為詭譎的深淵。諜影之爭的硝煙尚未散儘,來自古老巫蠱的致命陰霾,已沉沉壓境。勝負的天平,在瘟疫的呻吟與蠱蟲的啃噬聲中,劇烈地搖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