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的筋骨,深埋在歲月與戰火反複捶打的地層之下。它那些看似沉默的城牆、甕城、護城河,實則內裡盤踞著無數被精心豢養的鋼鐵凶獸,靜臥於黑暗,隻待血肉將其喚醒。當更大的危機如同北方壓境的鉛雲般迫近,這座古城的防禦經絡被徹底激活,發出了低沉而危險的嗡鳴。
城牆高聳的了望塔上,新設的青銅信號燈組在日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其複雜的鏡麵折射結構能在夜間將火光凝聚成數裡可見的銳利光柱。城門厚重的閘樓深處,齒輪咬合的機關被再次校準,聯動著遍布城牆基座的銅質傳音管與埋入地下的震動感應陶甕。一旦遇襲,尖銳的蜂鳴將從地下共振升起,穿透最嘈雜的廝殺,成為指揮係統最後也是最可靠的神經末梢。兵卒們在工造司匠師的指點下,於城牆內側不起眼的磚縫中嵌入塗滿桐油的引火索,索頭直通藏於馬麵牆腹內的猛火油櫃。整個邕州城,正從一個沉默的巨人,蛻變為渾身布滿倒刺、口鼻皆可噴吐烈焰的鋼鐵凶獸。
致命的獠牙,首先在甕城張開巨口。
當敵軍的戰象,披掛著猙獰的鑲鐵皮甲,如同移動的堡壘,在震耳欲聾的戰鼓和蠻族戰士狂野的呼喝聲中,轟然踏入甕城那看似堅實的石板地麵時,潛伏的死亡蘇醒了。
甕城深處,一座由厚重條石壘砌、僅容數人的地下控製室內,空氣凝滯如鐵。牆壁上嵌著的牛油巨燭,火苗被某種無形的壓力壓得筆直。一名身著赤色號衣的“地聽”兵卒,耳朵緊貼在冰冷的銅質聽音筒上,筒的另一端深深刺入甕城的地基。他的臉因極度專注而扭曲,汗水沿著額角滑落,砸在腳下的石板上。突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圓睜,嘶啞的吼聲衝破喉嚨:“西南卯位!巨力!三!落!”
控製台前,膀大腰圓的“陷陣都尉”陳彪,虯髯戟張,雙目赤紅如血。他布滿厚繭的雙手早已死死握住麵前一根粗如兒臂、裹著浸油麻繩的青銅扳杆!聽到號令的瞬間,他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全身筋肉如巨蟒般墳起,脖頸上青筋暴突,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那根冰冷沉重的扳杆,狠狠地向下一壓!
“轟——喀啦啦——!”
甕城西南角那片看似堅固的石板地麵,毫無征兆地整體向下塌陷!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岩石斷裂與泥土崩塌的巨響,一個深達三丈、闊逾五丈的巨大陷坑如同地獄之口驟然張開!塵土衝天而起,瞬間遮蔽了那片區域的日光。衝在最前的三頭巨象連同背上驚恐的馭手和戰士,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淒厲絕望的悲鳴,便如同墜落的隕石般直直砸入深坑!沉重的象軀砸在坑底尖銳的倒樁上,骨斷筋折的悶響令人頭皮發麻。巨大的衝擊力讓坑壁的土石如瀑布般崩塌滑落,無情地將掙紮的巨象和哀嚎的士兵活埋其中。坑內瞬間化為血肉泥沼,垂死的巨象在劇痛中瘋狂扭動,反而將試圖攀爬的同伴再次拖入深淵。
“放!”城牆內壁的藏兵洞裡,守軍校尉王銳的吼聲如同裂帛。早已引弓待發的弩手們猛地鬆開扣弦的手指!
“嗡——!”
一片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鳴聲中,密集如飛蝗的弩矢帶著死神的尖嘯,從甕城四周的箭孔、垛口、藏兵洞內傾瀉而下!目標不是坑外驚魂未定的敵軍,而是坑底那片絕望的修羅場!強弩洞穿藤甲,穿透皮肉,將坑中尚在掙紮的人與象釘死在泥濘裡。鮮血迅速染紅了坑底的泥漿,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塵土和巨象瀕死的腥臊,彌漫在整個甕城,令人聞之作嘔。
“好!好一個‘地龍翻身’!”甕城上方的正城門樓內,守將李偉按劍而立,鐵甲在陽光下反射著森冷的光。他俯瞰著甕城中那片吞噬了敵軍最鋒利獠牙的死亡陷坑,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快意的弧度。他身邊的親兵們發出壓抑已久的怒吼,手中的長刀重重頓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城牆上目睹這一幕的士兵們,胸膛中壓抑的恐懼瞬間被點燃,化作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浪直衝雲霄,壓過了甕城中垂死的哀鳴。
甕城的血腥尚未散去,護城河畔的殺機已如毒蛇般亮出獠牙。
敵軍藤甲兵,這支以詭異韌性著稱的精銳,如同墨綠色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湧向護城河。他們身披用南疆百年老藤經秘法浸泡油浸、反複捶打而成的藤甲,輕便堅韌,尋常刀箭難傷。士兵口銜短刃,背負藤盾,動作迅捷如猿猱,利用特製的浮囊和簡易木筏,開始強渡看似平靜的河麵。
護城河閘樓深處,暗渠控製室內水汽彌漫,巨大的青銅閥門在火把映照下閃著幽光。水利都監張明,一個麵容清臒、雙手骨節卻異常粗大的中年人,正凝神傾聽著牆壁上銅管傳來的急促回音。當藤甲兵前鋒大半已入水,中軍正擁擠在狹窄的河道中央時,銅管內傳來一聲短促尖銳的竹哨音!
張明眼中精光爆射,再無半分猶豫,厲聲喝道:“開玄冥!放九幽!”他身側兩名赤膊壯漢早已蓄勢待發,聞令同時發出一聲炸雷般的暴喝,肌肉虯結的手臂抓住兩根粗大的鐵製絞盤手柄,用儘全身力氣瘋狂轉動!
“嘎吱吱——轟隆!”
控製室下方傳來巨大的機括運轉聲和沉悶的水流咆哮!連接城外活水源頭與護城河的巨型暗渠閘門被徹底提起!積蓄在上遊的湍急河水,如同掙脫了鎖鏈的洪荒猛獸,以排山倒海之勢,裹挾著泥沙碎石,順著拓寬加固的暗渠,狂暴地衝入護城河!
平靜的河麵瞬間沸騰!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原本隻及腰腹的河水,頃刻間便漫過了胸口、脖頸!藤甲兵賴以漂浮的浮囊和木筏在狂暴的激流中如同落葉般被輕易掀翻、撕碎!致命的藤甲,此刻成了最惡毒的詛咒——吸飽了冰冷的河水後,其重量陡增數倍,如同鐵鑄的枷鎖,死死纏縛住士兵的身體,將他們無情地拖向渾濁的河底!水性再好的人,在這突如其來的洪流與沉重的藤甲雙重絞殺下,也如秤砣般直墜深淵。河麵上隻剩下絕望揮舞的手臂和斷續的嗆水慘嚎,旋即被翻滾的濁浪徹底吞沒。
“點火!焚河!”城牆上,李偉的指令冰冷如鐵。
早已準備在垛口後的火油櫃兵猛地壓下杠杆!
“呼——!”
數十道粘稠熾熱的猛火油液,如同來自地獄的火龍,從城頭激射而出,精準地潑灑在護城河水麵漂浮的油脂和敵軍殘留的浮木、屍體之上!幾乎在同一瞬間,密集的火把如同流星雨般從城頭擲下!
“轟——!”
整條護城河靠近城牆的一段,瞬間化作一片沸騰的火海!烈焰騰空而起,高達數丈,黑色的濃煙滾滾翻騰,空氣中充斥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和油脂燃燒的劈啪聲。那些在水中掙紮、僥幸未被淹死的藤甲兵,頃刻間變成了在烈焰中翻滾哀嚎的火人,淒厲的叫聲撕心裂肺,最終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焦炭。護城河,這條邕州城的血脈,此刻化作了吞噬生命的烈焰冥河!
敵軍大纛之下,主將赫連屠蘇端坐於高大的黑鬃戰馬上,麵沉似水。他眼睜睜看著甕城巨象化為坑中肉泥,看著引以為傲的藤甲精銳在火河中化為飛灰,握著馬鞭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節處捏得毫無血色。他猛地抽出腰間鑲嵌著狼頭的彎刀,刀鋒直指邕州城巍峨的城樓,聲音如同砂石摩擦,帶著刻骨的怨毒與冰冷:
“邕州!好一座鐵刺蝟!啃掉我兩顆利齒……很好!傳令!收兵!吹角!待本帥扒了你這身鐵刺,定要屠城三日,雞犬不留!”
蒼涼的退兵號角嗚咽著響起,如同為河畔焦屍奏響的哀樂。
城內的鐵血機器並未因勝利的歡呼而停歇。甕城陷坑旁,工兵喊著號子,用絞盤拖拽清理坑底的巨象殘骸和敵軍屍體,迅速回填土石,重新鋪設活動蓋板下的承重機關,鐵錘敲打木楔的“咚咚”聲密集如鼓點。護城河畔,工匠潛入冰冷的河水,在暗流中鋪設浸過毒汁的鐵蒺藜網,在淺水區插下密密麻麻、尖端淬毒的竹簽陣。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焦臭與桐油、毒液混合的刺鼻氣味。
帥府議事廳內,巨大的沙盤旁燭火通明。狄帥狄雲瀾的手指重重敲在甕城模型上,聲音斬釘截鐵:“地陷機關,乃守城之膽!增派‘地聽’,三班輪值,務求萬無一失!陷坑之下,加裝‘毒火甕’,陷之,必焚之!”他目光如電,掃過工造司主事,“護城河,‘九幽閘’啟閉需再快三息!河中‘鐵蒺藜陣’、‘毒竹簽林’,密度加倍!本帥要讓那赫連屠蘇的兵,淌過來的不是水,是滾油刀山!”
“末將屬下)遵令!”應答之聲鏗鏘有力,帶著劫後餘生的凝重與更甚以往的決絕。
城中,“忘憂居”茶樓內,卻是另一番景象。說書先生王潤立於高台,醒目一拍,聲震屋瓦:
“列位看官!今日小老兒不講那前朝舊事,單表咱邕州城甕城之內,那平地生出的‘噬象巨口’!護城河上,那焚天煮海的‘幽冥業火’!此乃何人所為?非是仙法,非是神助,乃是我邕州工造司的巧匠,運鬼斧神工!是我守城將士,懷碧血丹心!”
他唾沫橫飛,將地陷機關的機巧、護城河暗閘的玄妙、將士的勇毅描繪得繪聲繪色,引得滿堂茶客時而屏息,時而喝彩。王潤捋著山羊胡,眼神銳利地掃過台下幾張看似專注聽書、實則眼神閃爍、頻頻交換眼色的陌生麵孔。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
“那蠻將赫連屠蘇,折了象兵,葬了藤甲,此刻怕是在營中跳腳!然我邕州城,乃百煉精鋼所鑄!甕城是鐵齒,護城河是銅牙!更有那滿城軍民,同心戮力,便是那真龍來了,也得崩掉它滿口金鱗!”
話音落下,滿堂轟然叫好,掌聲雷動。王潤拱手作揖,退回台後。無人注意時,他迅速沾著茶水,在托盤底飛快畫下一個扭曲的“蛇”形符號,旁邊點下三個墨點。茶博士老周不動聲色地收走托盤,指腹在符號上輕輕一抹,眼神瞬間變得凝重。這扭曲的“蛇”,意指敵軍“影刺”密探活動加劇;三個墨點,則是警告——已有三名傳遞情報的“地鼠”失去了聯係。無聲的暗流,在茶香氤氳中悄然傳遞。王潤的心,如同邕州城頭那獵獵作響的戰旗,在喧囂之下,緊繃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