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遠後背的冷汗,浸透了內衫。他知道,暫時穩住了。他不再猶豫,一把抓起桌上那封如同烙鐵般滾燙的密信,動作近乎悲壯:“事不宜遲!羅統領、羅大當家、陳二當家、農族長,煩請諸位,隨盧某即刻前往岑大人府邸!是非曲直,由岑大人,一錘定音!”他率先大步向門外走去,身影在彌漫的塵埃中顯得異常決絕。那封深褐色的信,被他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攥著整個邕州城搖搖欲墜的命運。
青梧衛大營深處,一間靜室。燭火通明,將四壁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肅殺。岑仲昭獨自一人端坐於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他已年逾花甲,鬢發染霜,但腰板依舊挺得筆直,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襯得他麵容清臒而嚴肅。此刻,他正凝神審視著攤開在書案上的那封莫氏密信。
室內靜得可怕,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岑仲昭指尖劃過陳舊紙張發出的沙沙聲。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幾乎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信紙上的字跡,新舊雜陳,墨色深淺不一,如同汙穢的沼澤。有些段落力透紙背,帶著書寫者當時的激憤;有些地方則筆跡虛浮,墨色淺淡,明顯是後來添補,字裡行間充滿了刻意的引導和誤導;更有甚者,大段文字被粗暴地塗抹覆蓋,隻留下濃黑的墨團,像一塊塊醜陋的傷疤,覆蓋了可能存在的真相。整封信,如同一件被反複縫補又撕裂的百衲衣,混亂、矛盾、充斥著人為操弄的痕跡。
“荒謬…簡直荒謬絕倫!”岑仲昭低聲自語,聲音裡壓抑著怒火。他拿起一支細小的狼毫筆,沾了點朱砂,在信紙邊緣空白處飛快地批注:“此處墨色浮淺,筆鋒遲滯,顯係後添,意在引向農氏…”、“此處塗抹痕跡粗劣,覆蓋之下似有‘軍械’二字殘留…”、“此段指控青梧衛與暗殺案關聯,語焉不詳,前後矛盾,疑為構陷…”朱砂的印記如同血跡,在信紙上點點暈開。
他看得越久,心就越沉。這哪裡是什麼密信?分明是一個精心布置、充滿毒餌的陷阱!各方勢力為了自身利益,像一群瘋狂的鬣狗,在這封承載著過往的信箋上肆意撕咬、塗抹、篡改,將其變成了攻擊異己、掩蓋自身的工具!真相,早已被這層層汙穢掩埋,難辨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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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深沉的疲憊和無力感湧上心頭。他揉了揉緊鎖的眉心,指尖因長時間的用力按壓而微微發白。就在他幾乎要放棄從這團亂麻中理出頭緒,準備將信箋暫時合上時,目光無意間掃過信紙右下角一處極其不起眼的邊緣。
那裡,靠近紙張破損的毛邊處,有一行蠅頭小字。字跡極小,比正文小了好幾倍,若不凝神細看,極易忽略。更奇特的是它的墨色——並非尋常的鬆煙墨或油煙墨的黑色,而是一種極其沉鬱的、近乎於黑的深紫色,在明亮的燭光下,隱隱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幽藍光澤。這墨色與信紙本身的陳舊感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為一體,仿佛它本就該在那裡,隻是被時光蒙蔽了。
岑仲昭的呼吸驟然一窒!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立刻從書案抽屜裡取出一柄鑲嵌著水晶的西洋放大鏡,湊近那行小字。
水晶透鏡下,那深紫色的微小字跡被清晰地放大。它們並非漢字!而是一種極其古怪、扭曲的符號!有的如蝌蚪蜿蜒,有的似星辰散落,有的像交錯的兵器,有的又如同某種抽象的圖騰印記。每一個符號都獨立而詭異,彼此之間毫無語法邏輯可言,透著一股古老、神秘、甚至…危險的氣息。
“這是…什麼?”岑仲昭低聲驚呼,布滿皺紋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那深紫色的墨跡。觸手冰涼,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絕非普通墨汁。他敏銳地意識到,這行被各方爭奪者忽略或根本無力辨識)的符號,或許才是這封被反複塗抹的密信中,唯一未被汙染的、指向真正核心的鑰匙!混亂的沼澤深處,竟還埋藏著這樣一道微弱的、卻可能刺破黑暗的光!
這個發現,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霧,卻也帶來了更深沉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曳。“來人!備馬!去典籍閣!”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久違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威嚴。真相的碎片,或許就藏在那積滿塵埃的故紙堆裡。
邕州城的典籍閣,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石頭怪獸。它矗立在城池的西北角,遠離市井喧囂,終日與高大的古柏和繚繞的霧氣為伴。巨大的條石壘砌的牆壁冰冷厚重,青黑色的瓦片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散發出潮濕和歲月腐朽的氣息。沉重的木門開啟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灰塵、黴菌和陳年紙張的味道,幾乎令人窒息。
岑仲昭拒絕了隨從,獨自一人踏入這塵封的迷宮。巨大的空間裡,光線昏暗,隻有高處狹窄的窗戶透進幾縷微弱的天光,在無數高聳至屋頂的巨大書架間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陣列,上麵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滿了各種書籍、卷軸、劄記、輿圖。空氣中懸浮著無數細小的塵埃顆粒,在微弱的光柱下飛舞。寂靜,是這裡的主宰,唯有他腳下偶爾踩到鬆動的木板發出的呻吟,以及翻動書頁時揚起的塵灰簌簌落下的聲音,才打破了這死寂,卻又更添幾分陰森。
他像著了魔。一盞孤燈,微弱的光暈僅僅照亮他眼前方寸之地。他沿著書架間狹窄的甬道緩緩移動,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掃過一排排蒙塵的書脊。手指拂過那些或粗糙、或細膩、或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的紙張,留下清晰的痕跡。他尋找著一切可能與“密文”、“古符”、“異墨”、“邕州舊事”、“前朝秘聞”相關的線索。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兩天。灰塵沾滿了他的鬢發、眉梢和青衫。眼睛因長時間在昏暗光線下聚焦而布滿血絲,乾澀刺痛。腰背僵硬酸痛。隨身帶來的清水早已飲儘,乾裂的嘴唇提醒著他身體的疲憊。但他渾然不覺。那行深紫色的詭異符號,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深處,驅動著他在這片沉寂的知識墳場裡掘地三尺。
“不是…不是這個…”
“這本也沒有…”
“線索…線索究竟在何處?”
焦躁如同細小的毒蟲,開始啃噬他的耐心。他翻動書頁的動作變得有些粗暴,揚起的灰塵嗆得他連連咳嗽。難道判斷錯了?那符號不過是某個無聊之人的隨手塗鴉?或者,是早已失傳、永遠無法解讀的絕密?
就在精神與肉體雙重疲憊幾乎要將他壓垮,一絲絕望悄然爬上心頭時,他的目光掠過書架最底層一個落滿厚厚灰塵、幾乎被遺忘的角落。那裡斜倚著一本冊子,書頁早已泛黃卷曲,封麵是粗糙的深褐色皮革,沒有任何題簽,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裡麵的紙板。
鬼使神差地,岑仲昭彎下僵硬的腰,忍著骨骼的呻吟,將它抽了出來。入手沉重,皮革封麵冰冷粗糙。他吹去封麵上厚厚的積塵,小心翼翼地翻開。裡麵的紙張脆弱得如同枯葉,墨跡也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極其暗淡。這是一本不知何人留下的兵書雜記,記載的多是些冷僻的軍械、陣型,以及一些近乎巫祝的戰場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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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過那些晦澀難懂、字跡模糊的內容。就在他快要放棄,準備將其放回原位時,指尖翻過一頁,一行同樣暗淡、卻因特殊的書寫方式而顯得格外醒目的墨跡,撞入了他的眼簾!
那墨跡,赫然也是深紫色!雖然因年代久遠而褪色不少,但那種沉鬱幽藍的底子,與密信角落的符號墨色如出一轍!
岑仲昭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他立刻舉起放大鏡,湊到燈下。
這一頁記載的並非文字,而是一幅簡陋的圖示和幾行注解。圖示畫著幾種扭曲的符號,旁邊用極其細小的楷書注釋著:
“…前朝秘衛‘夜梟’所用,謂之‘鴞痕’。非墨,乃南疆‘紫血石’研磨,輔以鮫脂,書成則色沉紫,日久隱泛幽藍,水浸火燎不毀…其符詭譎,非字非畫,各有指代:此如星鬥散落,指‘天時’;此如刀兵相交,指‘殺伐’;此如城郭雉堞,指‘要害’;此如盤蛇銜尾,指‘絕密’…”
岑仲昭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放大鏡幾乎拿捏不穩。他猛地從懷中掏出那張早已臨摹下來的密信符號拓紙,與書頁上的圖示瘋狂地比對!
一個…兩個…三個…完全吻合!
那密信角落的“星鬥散落”之符,對應“天時”——指向某個特定的時間節點!
那“刀兵相交”之符,對應“殺伐”——指向一場血腥的衝突!
那“城郭雉堞”之符,對應“要害”——指向一個關鍵的地點或人物!
而最核心的那個“盤蛇銜尾”之符,赫然標注著“絕密”!
“鴞痕…紫血石…夜梟…”岑仲昭喃喃自語,聲音乾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讓他遍體生寒!這封莫氏密信,竟牽扯到前朝覆滅後便銷聲匿跡、傳說中專司暗殺刺探的皇帝秘衛“夜梟”?!這“鴞痕”密文,便是他們傳遞最高機密的方式!密信中那被反複塗抹篡改的正文,不過是掩蓋這真正“鴞痕”的煙霧!
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顫抖的手指繼續往下翻閱。在關於“鴞痕”記載的末尾,還有一行更小、更潦草的批注,墨色不同,顯然是後來人所加,字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永和十七年,秋,鴞痕驚現。邕州莫氏…通敵?構陷?一夜之間,舉族儘滅,血流漂杵。府邸焚毀,典籍散佚。此案…疑雲重重,諱莫如深。鴞痕所指‘要害’,似為‘隱龍’…慎之!慎之!”
“莫氏…滅門!”岑仲昭失聲低呼,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擊中,猛地向後踉蹌一步,撞在身後冰冷的書架上,震落簌簌灰塵。“隱龍?”這個從未出現在任何官方記載、卻在邕州最隱秘的流言中口口相傳的稱謂——那個傳說中如同幽靈般潛伏、操控著邕州乃至更大地域百年風雲的隱世家族!永和十七年…那場震動朝野、被定性為莫氏通敵叛國而招致雷霆誅滅的血案…真相竟是如此?!
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透過昏暗的光線,望向典籍閣高窗外那片被濃霧永遠籠罩的、陰沉的邕州城天空。手中的兵書雜記和那張拓印著“鴞痕”的薄紙,變得無比沉重、無比滾燙。那封莫氏密信,早已不再是各方爭奪的籌碼,它是一把鑰匙,一把打開了通往百年前那場血腥滅門慘案、以及其後可能延續至今的、龐大陰影的潘多拉魔盒的鑰匙!而那個名為“隱龍”的幽靈,正潛伏在這座城的每一寸磚石、每一縷霧氣之後,冷冷地注視著一切。袖中那張拓紙,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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